国人常用的一个说法是“好事多磨”，不过这往往是倒霉蛋自我安慰的话术——就好比中年潦倒的人安慰自己大器晚成，丑人只能欺骗自己腹有诗书。面试这天早上叶大才子本想洗头刮脸打扮一番，不想洗到一半热水器突然抽风，逼得他只能将就用冰水收了尾；刮脸的时候不慎被剃刀开了光，虽然子建皮糙肉厚但还是留下了一道血印；好不容易出了门又遇见高峰堵车，眼见路上已经水泄不通，急得他恨不得跳窗跑路……

　　到场的时候已经临近九点，眼见叶子建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三个老师纷纷起身朝着他围拢过来，子建心里暗道“糟糕糟糕，这下莫不是要做显眼包”。不料这时门口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一个穿藏蓝西装、打着领带的男生，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过去。这领带哥不似子建这样胆小怯场，反而神采奕奕地对几个老师打了招呼，仿佛对面是他的死党兄弟，然后又潇洒转身在叶才子右边落座。子建暗自打量了一番：这男生的身材略有些肉感，不过好在胖得匀称肉得协调，脸上的富态反而让他在众人里显得更加气质老成；头发该是抹过发蜡的，一丝不苟中还隐隐散发着光泽；镜框是金色的，领带则是成熟的大红，这样老练的气场想必是定有家承。子建心里暗暗想：“待会台上的位置该让你去坐。”

　　这时候考务老师突然开口：“1到10号，跟我走……”

　　进了面试室叶子建环视四周，这房间虽然不大却足足坐着六位考官，一时空气似乎都紧张了起来。子建深呼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情绪，先对着各位评委深鞠一躬，再慢条斯理地在位置坐下。中间的主考官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半秃的男人，却长着一幅小松菜奈类型的厌世脸——如果他不是天生扑克脸，那么想也知道是被单位拉来临时充数的。旁边的几位也是同样毫无表情的表情，只有最两边的年轻记录员保持微笑看着子建。

　　这主考官开始提问第一题：“近年来，网络上关于‘内卷’文化与‘躺平’的讨论此起彼伏。你怎么看？”

　　这是一道社会现象题，属于比较常见的题型。子建本人对内卷和加班文化是极度反感的：国内企业言必称文化，生造出加班文化、酒桌文化、破冰文化种种千奇百怪的文化，好像给大家冠上文化人的名头那企业所做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了。其实不然，内卷不是文化是没文化，这帮创造文化的老家伙其实很多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天天浑水摸鱼摸过来的。当然这些想法不能和考官说，面试要求的是考生要理性积极，而不是指着鼻子抨击考官是草包。

　　叶子建搜寻脑海里残存的记忆模板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积极：“考官好，首先我们要能够认识到……那个内卷和躺平带来的积极影响……嗯，内卷可以让人积极努力的奋斗，实现自己的目标……躺平则是一种短暂休息的方式，可以使人调整状态、轻装上阵，但是，嗯……”

　　虽然子建的回答有些停顿磕绊，但是总体上还是逻辑完整的。这面试官紧接着又面不改色地问出第二题：“为了组织一场城市卫生宣传活动，你会怎么筹备？”

　　子建听完方寸大乱，因为自己在集训营的时候准备潦草，一不小心直接把这种题型略过去。他只能发挥想象力信口现编：“考官好，如果让我组织这场宣传活动，我会这么筹备……嗯，第一我会积极查阅资料，通过问卷调查、走访调查等方式……额……然后，我会做好总结……嗯，比如说这个在宣传活动结束之后撰写调研报告，并且根据这个活动中反馈的问题提出……嗯，这个针对性的建议。”

　　那面试官面无表情地听完就转头看向旁边的同事，俩人相顾无言又一齐看向子建。子建自知自己答得不好，几乎不敢直视对面考官的眼睛，只是可惜了白白送出去两张车票钱。

　　出考场的时候叶子建又瞥见邻桌的那位领带哥在门口等人，看面色他应当是发挥得不错；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笑靥如花的女生走过来……看着他们拥抱的场景子建愣了愣神，又轻叹一口气，默默踏上了回程。

　　等成绩的这几天叶子建过得十分焦躁，每天只能靠着打游戏来分散注意力。第四天的上午叶子建突然收到钱逸峰的消息：出成绩了。这么多年考试查分的这套流程子建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是依旧没有能够锻炼出处之泰然的本领。他的小心脏怦怦直跳，仿佛要从胸膛里窜出来……

　　叶子建深吸一口气，登录了考试系统——只见分数页面赫然显示着：综合分数81.375，综合排名第1名。子建激动得要把手机戳破，没有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面试时候胡说八道的那一通居然也能中，权当自己智慧过人。钱逸峰这边面试发挥得也不太好，只有75分，不过好在笔试分数奇高，顺利和子建双双晋级。

　　子建先打电话给母亲报喜，叶母听了大喜过望，转身就发信息给子建姨妈和表哥通报喜讯。子建本想暂时不告诉叶父——他深知叶父爱好显摆，但在叶母劝说下还是决定尊重老头子的知情权，于是也把消息抄送叶父，顺便叮嘱父亲勿要声张。叶父收到喜讯的时候正在打麻将，激动得要把麻将桌搓烂，连声大喊：“好，好呀！光宗耀祖！”激动之余，还给叶子建转了一千块钱红包。叶父和叶母离婚之后一拍两散，已经许久没有联络，这次听到叶子建考中的消息，激动得给叶母打了电话通知儿子高中——没想到叶母获得消息比他早了一步，又被叶母奚落嘲讽了一番。

　　莎士比亚说：如果快乐不能与人分享，就不算是真正的快乐了。叶父的分享欲无处发泄，又不甘心这种快乐被自己独自消化掉，只能挨个找久未联络的亲戚朋友分享喜悦。岂知喜悦这种东西是不能随意与人分享的，虽然培根说过：“把快乐分享给朋友就会得到两份快乐”，但是培根是英国人，这话出了英伦三岛便难作数，而且现在可能连苏格兰人也不一定认同了。

　　叶父先通报自己的父亲，可惜叶老爷子如今已经年逾耄耋，思维混乱，听叶父说了一堆只听清楚了“子建考试”这几个字，还以为叶子建在学校考试考差了，赶紧给儿子说了一堆勿要生气之类的话。叶父见老父亲不能共享自己的快乐内心颇感失望，于是又打电话给自己堂兄，也就是叶子建的伯父。这伯父是叶子建老家当地的实权副处长，也有一子，年方二十六。子建伯父本想以后让儿子也子承父业走入仕途，所以早在子建堂哥当年高考的时候就强行替他选了马克思主义专业。可是如今逢进必考——叶子建堂哥大学毕业即考公，连考两年都未进面试，他老爹空有关系而施展不出，如今只能赋闲在家啃老。听到子建考上的消息，这伯父瞬间心里翻江倒海。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一脉官运亨通、兴旺发达，向来瞧不上叶父一家，没想到如今子建走到自己儿子头上，心里不禁暗骂儿子不争气。不过嘴上还是要恭维一番，于是叶伯便说了一堆“子建聪明上进，必成大业，叶父教导有功，家族兴旺指日可待”之类的套话来打发叶父。接完电话叶伯气得连晚饭都没动，恨不能把儿子赶出家门。

　　叶父要的就是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虽然叶子建考上他没出什么力，但是毕竟叶子建的基因是从他这里来的，又怎么不算有功劳呢？既然有功，那么这份荣誉也要分他一份。叶父一辈子在单位活得没有多少存在感，如今终于有机会满足内心的虚荣心——但是一个个通知效率太低，不如发朋友圈广而告之来得快，叶父当即文兴大发写了一段半古不白的文言：

　　吾儿子建，寒窗数载，一朝登科，甚为幸哉。有诗云：马头渐入扬州郭，为报时人洗眼看。

　　这三十三个字写得不明不白，叶父的朋友大部分看得不明所以——好在叶父有个教高中语文的同学读过章孝标的诗，结合子建的年纪猜出来他大概是考上了哪里的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于是赶紧在评论里恭喜子建高中。其他人看到也纷纷来私信贺喜，叶父的虚荣心得到满足，高兴之下又给叶子建转了一千块钱零花。

　　其实对这件事叶子建的兴奋劲头已经快过去了，但是今天平白无故得了两千块钱还是大喜过望。晚上叶父炫耀完毕后建了一个家族群，邀请能联系到的叶家三代内所有人进群，美其名曰：增进感情，振兴家族。叶子建看着群里八百年不来往的亲戚都在发贺喜的话，只觉得有些滑稽。

　　王韵希这边面试感觉不佳，本来以为自己上岸无望，已经准备好接受企业的工作了。没有想到出成绩的第二天单位这边打来电话通知她岗位排名第一的人选择放弃，王韵希于是被顺利递补上去。她一时喜出望外，恨不得当场给妈祖烧柱香还愿。

　　出完面试成绩单位这边无比紧凑地安排了体检和政审，只恨不能立马把流程走完好拉这帮新人来单位干活。子建表哥特意在他政审之前打来电话，提醒叶子建“务必低调，当心小人”。子建之前早听说过这方面的禁忌，所以一直严防死守，除了通报叶父叶母外再没走露风声——叶懿德倒是心大，每每搓麻将的时候总忍不住换着花样和麻友们炫耀。好在这些麻友都是心地纯良的人，看老叶这春风得意的样子虽然隐隐有些艳羡和不爽，但是总的来说还是为他高兴的。考察按照惯例需要找几个同学老师分别谈话，子建在学校素来没有与人交恶，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特意请室友们吃了一顿火锅，以希望他们可以多多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