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千里寒烟,无战事。
李长安因为某个不顺眼的邻居,审时度势觉得还是要少些去那座小院为妙。
军营趣事多。
闲来无事,游手好闲的李长安在每天操课结束之后,不用太惦记着出营门,自然也就不必偷偷摸摸想着怎么绕路怎么躲人。闲下来之后就从逛云州城的民巷变成了逛云州营的走马道。
边军里常年不是打仗就是准备着打仗,能在战场上刀头舔血活下来的,都是见惯生死不拘小节的豪爽汉子,所以闲暇里常在营间闲逛的李长安满目都是那些甩着膀子摔跤或者哼哼哈哈吹牛不见牛落地的热闹场景。
云州城内那座占地极广的校场,在每年春初和秋末都会是那些不远万里赶来边关上番的府兵集结点卯的地方,但其实过了这两个时节之后这座偌大的空地上也从来都不怎么冷清,要嘛是点卯出征的点将场,要不就是一个个下了操课无处可去闲着没事的军卒们过来练拳练箭消磨时日的地方。大呼小叫自然不差热闹。
自小到大对练拳练气炼神这些修炼之事从来不怎么热衷的李长安每每逛到校场附近的时候都会蹲在校场边上,双手笼袖,也不下场练手,就只是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场上。有人举着石锁练力气,有人端着长枪巨盾练进退,以及有人张弓搭箭练准头……当然,外围边上还有一大圈策马绕着方圆数里地的校场绕圈跑的骑卒。
作为北地边军,对阵那些自小生在马背上、骑术不单单是精湛二字就能概括的突勒军人,倘若骑术不精,很容易在第一波交锋里就掉下马背,再之后就比较惨,不被砍死也得被来来回回的马蹄踩成肉泥。
李长安刚开始是一个人晃悠,后来加了个姓赵的年轻人。赵平川的本意是还要把帐里那个只知道翻他那劳什子的破棋谱的刘文周和不是找着干活就是蹲着啃馒头的张从武都一起拉来。但是奈何这两个厮似乎就只对他们手里那点事儿感兴趣,赵平川试了两天不见什么效用之后也就放弃了,踏踏实实跟着李长安一起闲逛。
李长安蹲在校场边上,看着场上一个个同袍挥汗如雨,有点出神。上一个这么呆在场边看热闹的校场是在京城郊外的皇家校场。作为皇家子,去校场的机会实际上并不多,尤其是像他这种不爱武也不爱文出了名的皇家纨绔,去校场的时候就更是少的可怜,多数时候都是跟着皇帝爹一起去那些非去不可的场面上露个脸就算对付过去了。
印象里皇家校场上的禁军演练向来都是甲胄齐整,行伍分明,令行禁止。每年的春猎和秋狩,皇帝爹都会带着浩浩汤汤一大群人去校场。
民间话本上都爱说这种时候正是各位皇子大显身手在他们的父皇面前表现自己武艺出众的好机会,李长安觉得这个想法在别朝可能是真的,但是目前看来他的那几个兄弟像是对这些都没什么太大的想法。
到目前为止不算小妹长卿这样的公主在内,他们兄弟其实就只有四个人,老大李长陵,老五李长业,李长安是老七,弟弟李长城是老八。
端岳皇室子弟排序不分男女,所以实际上真要说起来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倒是姑娘家多一点。九公主李长卿是李长安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也是他们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也最受皇帝爹宠爱,雷打不动,谁让她最小呢?
大皇兄李长陵是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杨贵妃所生。杨贵妃当年其实是皇帝爹的太子妃,只不过后来皇帝爹继位为帝之后一直固执己见坚持不立后,所以太子妃就没能顺利成章成为皇后。
若是真要说起嫡出庶出之别,硬说大皇兄是嫡出其实也能扯一扯。
这位皇帝长子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读书人,满朝文武至今都只是知道这位皇长子读书的本事出众,说一句遍览天下群书也不算太过分。但是读书多不能代表所有的事情,说到文治如何其实还是个说不清的事情,因为这位整天呆在太学的晋王殿下从来就不主动去掺和什么朝堂之事,真真正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说到武功就更是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从没有人见过晋王殿下有过什么练武练气乃至炼神的动作,甚至连提把剑在院子里耍耍花架子的事情都从来没做过。
李长安觉得自己那位被盛赞为千古明君的皇帝爹也是奇怪。皇子们一个个都年纪渐长,但是这位陛下似乎也没有什么要培养接班人的打算,读书的爱怎么读就怎么读去他不管,李长安这种没个正形就知道一天到晚把个长安城折腾的鸡飞狗跳的他也不管。
老五李长业的母亲位份其实不高。当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李长业就出生了,其母出自小门小户不受重视,因为诞下皇孙才提了提位份。后来先皇驾崩,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下旨封赏后宫,五皇子李长业的生母也才到九嫔之一。
五皇子李长业早早的在成年封王开府没多久之后就带着其母容昭仪去了楚地,因为李长业的封号就是楚王。
实际上按端岳礼法,楚王做的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很不合规矩,一来是因为端岳太宗陛下当年在位之时早就废除了封国制,楚王李长业所谓的去封国楚地压根就是个子虚乌有不该提的事;二来则是像这种皇帝陛下如日中天,封王的皇子就要带着自己的母亲、皇帝的嫔妃去自己的封地这种事也是极不合规矩的,细究起来给扣上一个“欺君”的帽子都有可能。
但是当初楚王李长业离京前最后一次上朝,跪在太极殿的大殿之上奏请圣上恩准其迎奉母嫔前往楚地养老,皇帝陛下竟是都没给御史台那些言官们弹劾的机会就准奏了。
这件事后来沸沸扬扬了很久,然后又不知怎么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没人再提了。
弟弟李长城和小妹李长卿一样,是李长安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如今十五岁。说起来这小子可能是把李长安没有他爹身上遗传出来的好武之风全接过去了,打小就好舞枪弄棒,而且还天赋异禀!
李长安如今将满十六岁,在三境武夫巅峰压境六年。可弟弟李长城现如今也已经跟他一样压境压了六年,要知道这个弟弟可是比李长安还小一岁的,他如今算是端岳立国以来历代皇室子弟之中武夫三境破得最快也是最早的。
每每想起这点李长安都会忍不住咧咧嘴一脸笑意。他这个当哥哥的拿着这个皇族三境最快最年轻的名头才拿了没几天就被这个臭小子给抢了去,思及此事李长安总是要忍不住摩挲着下巴想着迟早要跟这小子好好算算抢了哥哥的风头这笔账。
至于皇帝爹的其他的那些女儿们,李长安跟这些姐姐妹妹什么的其实都不熟。公主们有些已经嫁了驸马,有些虽然待字闺中,但是李长安常年只把皇宫当个休息打盹的地方,一到白天就想方设法往外跑,逢年过节后宫宴席也是能跑就跑,不能跑就躲在角落里打盹,这么多年了他还真的是跟这些算是亲人的姐妹们都不熟。那些姐妹们也知道他不爱跟她们打交道,所以双方至多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点点头罢了。
……
旁边的赵平川看着李长安盯着场中不说话就有点着急,他做不惯这种蹲在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发呆的事情,跃跃欲试想要下场练练手。
发呆的李长安突然被旁边撸胳膊卷袖子准备下场的赵平川用胳膊肘捣了两下之后被迫回过神来。皱眉抬眼瞥了眼姓赵的,这小子此刻正一脸兴冲冲的兴奋表情,朝着李长安挤眉弄眼往场中努嘴,李长安觉得他这个表情动作像极了街坊巷间那些拉闲话的那些大婶们。
顺着赵平川的示意往场上看,他指的大概是场中一个光着膀子正把两把石锁耍的上下翻飞的大汉。那汉子表情木讷,也不像其他人一般口中哼哼哈嘿的喊着号子,就只是沉默地摆弄着左右两只加起来能有二三百斤的石锁耍的溜圆,胳膊上肌肉鼓胀倒是能看出来是一把练力的好手。照李长安的判断,那汉子应该也是个武夫,得有个三境不止。
只是军中武夫不算茫茫多,但好歹也不在少数,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李长安莫名所以转头看看赵平川,静待下文。
赵平川见李长安的反应,自然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笑呵呵解释道:“知道那家伙是谁不?”
李长安摇摇头。
赵平川拍拍手,又清了清嗓子才笑呵呵道:“听小爷给你娓娓道来……说这有一把子好力气的汉子不简简单单是个云中军里的武夫,他还有个一般人并不知晓,但说出来很能吓唬人的身份,就是当朝国舅的堂侄子!”
李长安转头看了眼那个练力的武夫。
一般来讲,皇帝陛下后宫嫔妃甚众,大家私下里口头上管这些嫔妃的兄弟都叫国舅爷,毕竟说不上哪天这些嫔妃其中哪个就入了皇帝陛下的眼,这些平日里不大有分量的“国舅”就跟着鸡犬升天了也未可知,这也算是烧冷灶的一种了。但实际上很多人只是空有个被人私下叫出来的名号,没那实打实的本事官位。赵平川能这么不加旁注直接说是国舅家的侄子,那必然就是姓杨的了。
世人皆知,朝堂上的四位异姓王与那定国公杨远侯互相里瞧不顺眼,这云州又是四王之一陈庆之的地盘,杨氏子弟能在这里从军,而且从那武夫在旁边卸下的甲胄来看,还不是个小兵而已,这就有趣了。
李长安继续转头看着赵平川,也不说话。
赵平川呵呵一笑,继续解释。
这家伙叫杨琏,听说刚来云州的时候那是嚣张跋扈的不得了。杨氏一门家主杨远侯虽说如今在京为官,但是家族宗祠是在弘农。杨家在弘农这块地界上也算是土皇帝一般了,所以这家伙在弘农自然也算是个小霸王了。
只可惜来了云州之后看不清形势,没嚣张几天就被收拾惨了。
李长安摸了摸下巴,然后蹲在场边抬头问了个让赵平川一脸古怪的问题:“这小子是不是跟送他来边地的人有仇?”
“听说就是国舅爷杨远侯亲自发话让他来的云州。”赵平川回道。
“他爹是不是想篡杨家的权啊?不然能让一家家主亲自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送个子侄来死对头麾下做边军?这仇可不小啊!”
“这我哪里晓得?”赵平川咧咧嘴回道。
李长安倒也不深究,转头继续看了两眼那个还在耍石锁的武夫。
杨琏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但是人肯定是没见过的,要不然不会觉得他面生。光说记性这一点,李长安还是有些自信的。弘农虽说离长安城并不远,只不过李长安从来只在长安城中混迹,赶远路也去过洛阳转转却从没去过弘农,杨家宗祠大门朝哪边开他是没见过的,所以没见过这家伙自然也不奇怪。至于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毕竟弘农离得不远,杨家又是豪门大户,出来这么几个同类,李长安自忖可能先前有所耳闻。
想到这里,李长安起身拍了拍手,然后踱步往那武夫跟前走去,赵平川看着李长安走过去的方向觉得这小子大概是来了兴趣,于是也兴冲冲跟上去看热闹。
走到那练力的武夫近前,李长安绕着转了两圈,看了看卸在旁边地上码放整齐的甲胄,明光甲样式,但是花纹繁复,再看看服饰,这家伙果然不是个普通军卒,还是个当官儿的。
杨琏在李长安走近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只是对方没有什么表示,他也不好停下来发问。现在的杨琏已然不是当初刚进云州时候的杨琏了,好勇斗狠这种事很少做,主动挑衅这种事就更少了。杨琏一边继续摆弄着手中的一对石锁,一边分神关注着这个围着他转了两圈走走停停的年轻人,直到那年轻人停下身形看着他的时候,杨琏才放下手中的石锁,转头也看着那个年轻人片刻后问道:“阁下有何指教?”
李长安摆了摆手:“没指教,就是觉得你有趣?所以来看看?”
杨琏眉头微蹙:“有趣?”
“听说你是定国公的侄子?”
杨琏到这时还不确定这家伙是来干嘛的就有些傻了,面无表情道:“是又如何?”
李长安笑了笑,看着那人说道:“没啥,就是好奇你家伯父是不是跟你有仇啊?去哪里不好?把你派到这么个地方来,你们杨家这是想要从云中也分一杯羹了?”
旁边抱臂站着看热闹的赵平川吓了一跳,李玄这家伙什么情况?虽说这杨琏看起来人缘不大好,周围没什么人,但是这种话是敢随便乱说的吗?一个新兵敢说这么大胆的话,被捅出去还能不能好了?再看一眼站在李玄对面的杨琏,得嘞,都不用费劲,在场就有杨家人。
赵平川站在旁边,对于一向沉默少言的李玄突然展现出来的敌意有些不大理解,对于场上的气氛则有些无所适从。站在场中的两个武夫之间则有了那么一些剑拔弩张的意思。李长安更是笑嘻嘻开始拿下先前拴在一起挂在肩头的护臂往胳膊上扎了。
站在对面的杨琏皱了皱眉头,看了眼李长安的动作,自然也看到了他手臂上那包扎起来的伤口,默了默之后开口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你受了伤。”
李长安低头扎护臂的动作未停,只是侧着抬头斜瞥了眼杨琏,笑道:“你也是个武夫,这是练武把脑子练没了?武夫什么时候在乎过打不打得过和会不会受伤这种事了?怕这些就回家娶婆娘抱孩子得了呗,还练什么武?”然后又扬了扬受伤的那只手臂狞笑道:“这点伤就不敢打架了?你觉得你稳赢?”
杨琏见对方不领情、卷袖口的动作也没停,沉吟了一下又问了个问题:“我得罪过你?如果没记错,你应该是第一次见我。”
李长安这时已经扎好了护臂,双手活动了一下手腕,抬头看着杨琏,面带笑容:“我手痒,行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