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架最后还是没有打起来。李长安和那杨琏之间的摩拳擦掌不光是吓了赵平川一跳,越来越低沉的气氛也引来了不少旁边那些发泄力气的边军同袍。人一多就又引来了在校场边来来回回的巡营队。
过来插手的巡营队的领头是个校尉,看样子还与那杨琏相熟。都是边地混久了的兵油子,一看那场子里的架势就能瞧出来不是个简单的同袍比试了。既然巡营的进了场,这架就自然也就打不起来了,即便是打起来了也不痛快。
李长安倒是不怕那犯了军法的几军棍,也不怕旁人围在边上看热闹,可这好好的打架总有人在边上时刻准备撸袖子拉架,这架就没什么意思打下去了。
抬头似笑非笑看了眼对面的杨琏,又侧头瞥了眼那站在场边看架势随时准备喝止打斗要拉架的巡营校尉,李长安抬手随意朝那校尉拱了拱手算是见过礼了,低笑了一句:“武夫打架,点到即止还有个锤子劲,白费力气。”说完之后转身左摇右晃往场外走去,后面跟着个有点懵的赵平川也跟着摇摇晃晃一道走了。
赵平川回到军帐之中才像是猛然回神了一般,盯着李长安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这个姓李的一般,还一脸的古怪。
李长安坐在大通铺床边,靠着根柱子又开始擦拭他那把横刀了。
其实能感觉到赵平川那直勾勾像是没见过世面的眼神,但是这位平日里懒得出声的李七皇子这会儿又回到了老样子,自然也就懒得搭理他了。
赵平川盯了半晌李玄,觉着这个平日里能不废话就不废话的李姓年轻人突然摆出来一股子说不上是什么劲头的古怪做派,着实是有些不同往日。然后偏偏就这么一路回到军帐这么屁大点儿功夫,这小子又成了往日那副跟谁都隔着三条街的架势。赵平川挠了挠后脑勺觉着难不成是自己魔怔了,其实是看错了?
念念有词的赵平川最后还是没憋住,把今日在校场上看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又喋喋不休给桌边翻书的刘文周念叨了一遍。姓赵的也不是不想跟别人说,只不过此刻帐里就他们三个人在。老梁不知道找哪个老卒子扯闲篇去了,张从武大概是又去了辎重营。
最近,张从武时时得空就往辎重营跑,这是他来了云州之后这段时日磨磨唧唧给自己找到的新营生,跟李长安爱出营闲逛一样,拿来给自己打法时间的办法。
…………
从当初进了边军,已经过了大概两个月。
这一年大抵上与往年确实不大一样,即便是边军里最新的新兵也大约能感觉到,传闻中战事绵延的边地近来安静的有些出奇。
边军里原本闹闹哄哄的气氛随着日子越来越久,逐渐也越来越安静。
人间许多糟心事,将来未来之时最压秤。
军营里的日子向来简单,吃饭睡觉操练,余下的日子,老梁帐下这几个新兵各有忙碌。
刘文周日复一日拿着那本棋谱,也不见棋盘,也不见读别的书,整天地盯着那本谱子,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李长安和赵平川觉得这家伙绝对是在装蒜。他俩先前压不住好奇,合伙趁着刘文周不在偷偷看过那本棋谱,结论是刘文周见天的像抱自家婆姨一样抱着的那本棋谱,是大概在市井街巷随便一家书铺,一两银子能淘换来好几十本的那种,不是什么孤本残卷,就是个妥妥当当的大路货,也不知道姓刘的到底在研究个啥?
赵平川整天的吊儿郎当,除了睡觉说梦话,其他时候不管是吃饭操练晒太阳,还是拉屎撒尿侃大山,一样样一件件,个顶个的不上心。除了说话聊天这件事以外其他所有的事情,能对付过去的全被他硬生生对付了。因为吊儿郎当不上心被百夫长罚去火头营帮忙挑水劈柴,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了,可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劲儿依然固我,还嘴上吹牛说这叫“上得战场,下得厨房”,说自己不是读书人,没有“远庖厨”的说法……
绥州乡下来的壮汉子张从伍整天都忙忙碌碌的。有空就去帮火头营挑水砍柴,或者帮着辎重营搬粮草,再不然就帮马厩那边喂马,反正啥活累干啥活,啥活要出力气就抢着干啥活。李长安觉得这小子是闲得慌。后来私下问过一回,结果张铁蛋啃着馒头瓮声瓮气说他从小帮爹娘干活习惯了,闲下来难受。李长安摸摸下巴,还真是闲得慌。
至于李长安自己,除了比原来少了次数溜出营以外,其他的都算是老样子,心心念念想着上阵打仗。
话说李长安当初千方百计偷跑出家门那是费了大劲的,跋山涉水跑到最北边的云州城参军也不是容易事情。化名李玄好不容易从了军来了云州大营,可过了个把月都没见到一个突勒蛮子,更别提什么上阵厮杀了。
这跟他当初想着偷跑出来自己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给家里人看看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这个每天上蹿下跳的新兵就实在是急躁的不行,天天得空就跑到谯楼底下等着远方的狼烟和近处的点将鼓。
……
老梁头对这个天天盼着打仗的毛头小子,看见他见天的一有空闲就在城墙底下等鼓声等远处的狼烟也不说什么,就是笑笑,该吃饭叫他吃饭,该操练叫他操练。
云州大营屯兵二十万,整个云中都督府麾下更是甲士控弦六十万上下。因为战事频繁,云州向来便是中原儿郎建功立业的首选地之一,但同时也是少壮埋骨最多的地方。所以每一年军中都会补进来一大波新兵,这群愣头青没见过战场冷酷究竟长啥样,刚来的时候天天盼着打仗的毛头小子不在少数。其实新兵们盼着打仗这是个好事情,如果刚进军营还没见过蛮子的飞奔的马蹄和杀人的马刀就开始腿肚子打颤,这样的孬货基本没什么机会成一个好兵,战场上越是怕死,越是活不过一波交锋。
当了一辈子兵的老梁对这种事儿一清二楚得很。
……
北方的初春其实一点也没有春暖花开的景象,山上的雪还没化,房檐上雪水冻出来的冰棱子还长长地挂在檐瓦上。正所谓远山连绵积白雪,近处楼台瓦上霜,春寒料峭便是如此了。
李长安每天都跑到谯楼下面,巴不得点将鼓下一刻就响。
一天的操课结束,李长安草草吃了几口饭,匆匆洗刷了自己的碗筷便又跑到谯楼下等鼓声去了。这些天他一直都是这个德性,帐里的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管他,各忙各的。
李长安站在城墙根上,天气还是冷得很。初时还好,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有些冰凉,这云州的天气也当真是够冷的,他三境武夫的体魄站久了都有些抵挡不住,可见一斑。
实在冷了,李长安把原本笼袖的双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把解下的护腕重新戴上扎紧,提起立在墙根的长枪狠耍了一通,虽说乱耍了一通完全不是奔着练武熟艺去的,但是虎虎生风倒也看着生猛。
一炷香下来,热是热了,但是李长安心里是着实有些焦躁,他娘的以前在南边就一直听说突勒人野蛮好战,结果他来了个把月愣是没见对面来犯一次,哪怕半次也好不是?虽说这天寒地冻不宜兴兵,但是一个鬼影都不见你好意思说自己好战吗?
心里焦躁,原本就乱七八遭的枪术就显得更有些散乱了,不过好在架势还未倒。舞了个枪花,随手一甩攥在手心的长枪枪尾,一杆长枪在空中转了个圈掉了个头,枪尖朝后枪尾朝前落回手心,反身抡圆了胳膊拎着整个枪杆狠狠砸在了地上,这一刻三境巅峰的力道还是很有威势的,不远处站哨的军士都莫名觉得地上抖了抖。
李长安站起身拍了拍溅在身上的尘土,感叹了一番自己的枪法又精进许多。正自得的当口,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鼓掌,一下一下的拍手,口中还念念有词:“不错不错,好枪法!”
李长安豁然转身,就见城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这人一身山文甲,相貌嘛不算老但也说不上年轻。李长安打小进太学跟逛后花园一样,自觉博览群书,但是一时也没找出来个合适的词汇形容这人,嗯……大概比赵平川那货还要好看些。
看着这个饶有兴致盯着他看的人,李长安瞬间觉得背后渗出来一层冷汗,他是三境巅峰的武夫,感知力绝然不差,可这人什么时候蹲到墙根下的他完全没察觉到。
苦思无果,李长安就先抱了抱拳然后开口道:“见过前辈,前辈谬赞。”
那人摆了摆手,“不谬赞不谬赞,虽然你没怎么练过枪,但是就凭你刚才那股子能打死自己的劲头,算不错了。”
“……”
李长安一方面更加确定这人不简单,但一方面又觉得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人不客气,这人脑子怕是有些问题。不过也不反驳,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那人也不多言,站起身学着李长安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笑着说:“走了走了,咱俩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常再见。多练练枪术,保不齐能练出个大成也说不定呢。”
边说边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眼李长安,笑呵呵道:“刀不错。”
李长安还是抱拳,旦笑不语。
那人笑了笑,转身摆摆手走远了。
李长安定定看了那人远去的方向好大一会儿,摸了摸鼻子,第一回觉得这云州大营有点厉害。先是出了个当伍长的武夫,境界比他只高不低,然后又出了这么一位他连什么路数都没看出来的高人,还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高人。
李长安觉得他要怀疑一下这云州营里的高人是不是都是这种脑子拎不清的。
…………
天色渐晚,李长安提枪佩刀回了四十三帐,见到老梁第一句就是:“老梁,军中有个穿山文甲的。”又指了指赵平川:“长得比他还漂亮。”
赵平川一听此言,当场就要拍桌子,结果老梁看了他一眼,赵年轻怂怂的收回了手。
李长安咧了咧嘴:“咳咳,那个……身手应该还不错,大概比你还要高一些,至于高多少我没看出来。”
“而且我觉得……”李长安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我觉得他这儿有点儿……不大清楚。”
“你知道是谁吗?”李长安认真看着老梁。
老梁看了眼李长安,略微沉吟了一下,“云州营很大,我不认识的也很多,你碰巧遇到高人了也不奇怪。”
“这倒是。”
李长安本来觉得可能也就是凑巧,他也没往心里去,转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可是后来的连续半个月,他天天去城墙根底下,天天都能碰着那个身着金漆山文甲、脑子有问题的高人。李长安刚开始觉得可能是这人天天来这,所以天天碰上,可后来他试着换了几个地方,结果那个高人还是天天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在他跟前。倒也没碍着他干什么,就是蹲到墙根下看着他练武,什么刀法拳法枪法什么的看了个遍。
虽然李长安耍得都是些天下武夫都会的老套路,也不怕被偷学了去,可是天天被人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盯着,他还后知后觉过许久对方都蹲了半晌才能察觉。李长安觉着这感觉实在是不怎么美妙。
也不是没有试探过这位高人,比如什么脚地抹油一般打滑之后不小心一枪扎到面门上、什么手底下没控制好力道让横刀脱手劈到脑门上什么的……李长安觉得这位看不出深浅的高手,想来手里的本事应当不弱,接下这些“意外之喜”应该很简单,他也好借此看一眼这位手底下的真章,看不出全部看一点是一点。只是,七皇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他眼里的高人,真的是一点也不客气,他借着脚滑扎出去一枪,高人直接就地躺倒驴打滚……躲过了攻击还施施然从地上坐起来拍拍手上的土要问李长安一句,这招漂不漂亮?
我漂亮你大爷!
试招试不出来,李长安想着看看这高人是哪个营的,为何一天如此悠闲?跟踪了好几次,每一次不是跟丢就是被这人发现。被发现的后果是总会被他绕后打闷棍,李长安已经惨兮兮脑袋顶个包回帐被赵平川笑话了好几回。
李长安很没脾气。
不过这位高人也不算白看李长安练武。每天看着李长安练上一通,然后要走的时候总会说上一两句,比如哪一刀砍偏了应该左移两寸,哪一枪扎歪了应该抬高三寸什么的。李长安刚开始不觉得如何,后来无意间顺手试了试高人指点,却没想到竟是裨益斐然。所以李长安看在这个怪异的高人还有这么点用处的份上也就不再说什么,时间久了也觉着还成,不枉自家觉得他高人一场。
…………
边军的平静日子向来少得很,李长安来云州个把月没见着北边的蛮子着急的不行,问过老梁,为何突勒蛮子如此的墨迹?老梁倒是也不计较这个毛头小子盼着蛮子寇边不大妥当,只是面色有些凝重,说这种数月不见蛮子扰边的情况很少见,多年也不见一回。但是每一回有这样的境况,后面一旦打起来就会比平常打的要更狠。就好比江湖仙家里的修行者与人对敌憋大招一样,憋得越狠,打起来就要更加地山崩地裂。
…………
端岳朝治正十六年的二月中,云州大营的点将鼓被敲响的时候,李长安一如往日在城北的谯楼下一边等消息,一边练武。那位高人一如既往蹲在墙根边上欣赏这个新兵的武夫手段。
“咚!咚!咚!”
点将鼓声震得李长安的刀术明显一乱,看了眼城中校场的方向,转头看了眼那位高人。
那高人倒是半点不慌张,原本是蹲着,这一会儿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土,这动作最近做的越来越娴熟了……高人伸了个懒腰,嘴角似笑非笑,“这帮人也不乏,这就又来了。”
那高人看了眼李长安和他手里那柄刀,似是笑了笑:“回营吧,要点将了,你小子天天盼着打仗,这不就来了吗?”
李长安看着对面这位,抱拳行了个礼。
高人摆了摆手,“盼着是一回事,你小子可别死了。你这兵器虽使得稀烂,武夫底子倒还凑合,只不过三境还是差了些,以后长一长估摸着能打个大的,只是……算了,你可别轻易死了,其他的再说吧……”
说着,高人搓了搓手,鬼鬼祟祟朝着左右瞅了瞅,胳膊肘捅了捅李长安,铠甲碰撞的声音咔咔直响,小声对李长安说道:“以后若是还能见,能当个有缘人的话,本将送你一份大手笔。”
李长安对于他说的“打个大的”是什么意思不大懂,“大手笔”是什么也不清楚,不过倒也没问,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打完了再说吧。能活当然不想死,但是非死不可什么的,即便他是皇子也没什么不能死的。
就是李长安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位高人已经溜达远了,双脚跺地极重,震得那一身山文甲互相摩擦哗哗作响,不过他不是朝着校场去的,而是慢慢悠悠上了城墙。
李长安急匆匆回到甲九四十三帐的时候,帐里的几个人都已经束甲佩刀准备妥当。这会儿是一通鼓响,各营的将官校尉都已到中军领命去了,过一会二通鼓响就该三军集结了。
见李长安从外头进来,大家都没说话,伍长老梁点了点头,示意先到帐里等着。此刻,帐中的氛围很是有些冷肃的。
玄甲营和陌刀营分数骑军和步军的精锐中的精锐,而甲九营是玄甲营的其中之一。
步军陌刀营属于正面接敌的军种,陌刀手皆为军中力士,个顶个的膂力惊人。临阵对敌,如墙而进,“挡之者具碎”这个说法那是出了名的;玄甲骑军则向来是骑军锋矢冲阵的锋头,凿阵的本事历来所向披靡。
其实按理说像张从武这种天生块头大气力也大的壮士是作陌刀手的好材料,只不过军中向来对于这类好苗子都是先下手先得。老梁不是个简单人,所以张从武就进了玄甲营。李长安入营的时候就自备了马匹朝云,赵平川也是自备的战马,一匹来自端岳优等马场凉州的上等宝驹,据赵平川讲这是他掏空了半个家底才淘换来的。
剩下张从武和刘文周,则是领的军中马匹。
校场集结的时候,几个人都骑在马上,身着玄甲,腰佩横刀,手提长槊,与其他的骑军同袍一道列阵。
像这种万军集结的场面李长安是见过的,但是此刻身在军阵中,其实看不大清那点将台上站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过看不清也就看不清吧,有些个初来乍到的新兵现在也顾不上这些。
刘文周一贯的面无表情,看不大出来他是个什么心情;张从武不知道是没明白现在是怎么个光景还是因为人壮胆也大,这会儿还在努力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清楚老远处那个高台上的人,毕竟他听说他们高高在上的那位县官老爷比上这会儿那个高台上站着的那些位,官阶完全不够看,就属于芝麻点儿大的那种小官。铁蛋想着看清楚了以后回家好给爹娘讲讲比县官老爷大的官到底长个啥样。
赵平川在这种阵势里,那话痨的毛病看来是治好了一些的,但时不时的还是在小声碎碎念,时不时的还在马上些微侧侧身对着李长安小声说话,只是怎么听,都觉得这家伙牙关在打架,但其实他在说什么李长安完全没听进去。
此刻的七皇子手心里全是汗,虽说他从长安城的那座皇城里跑出来,再一路走到这云州,又在云州城北的谯楼下盼了个把月,天天都想着怎么上阵杀敌。但是这正儿八经要提着刀枪去会一会蛮子的马刀的时候,还是要紧张的。这跟是不是三境巅峰的武夫关系不大,毕竟要杀人,还要防着被人杀,他李七皇子又不是那修魔道的,没有那要见血半点儿不害怕反而兴奋的毛病。
边军点将出征的这个仪程向来就并不繁琐,尤其是在如今这出城迎敌的当口上。大军开拔出城的路上听老梁说北边的蛮子马蹄到了云州城外二百里处。
云中军与蛮子打架向来不给对面蚁附的机会,用大都督的话讲就是:“你突勒蛮子的狗头不在老子的步骑刀下滚三滚,哪有资格见老子的家门。”
这话说的豪气,赵平川当初笑着给帐里的几个新兵同袍转述他听来的这句大都督的流传极广的名言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振奋。
……
端岳的步军赶路是不用走的,帝国从当初立国开始就一贯重视马政,所以战马充足。大军开拔迎敌都是骑马的骑马乘车的乘车,大军出城只用了半日的光阴就跟对面遇上了。近乎年年月月都在打仗的边疆,这种数万人规模的大战虽说打的不少,但是毕竟这是这一个新年头里双方的第一次见面,就如那江湖高手过招,除了那些太不要脸不讲究的,一般双方还是要和和气气试探一下对手底气的。
李长安他们看到对面蛮子那并不算太严整的阵型的时候,觉得这些人跟传说里突勒蛮子都是凶神恶煞、杀气纵横的形象不大对的上,所以面上的表情都有些怪异。
老梁瞥了眼几人怪异的表情,缓缓开口,但是言语中的凝重之意半点不轻:“突勒人是草原上游牧打猎长大的,他们向来不注重严整的军阵,但这却不代表对面这些人的杀力会像你们想的那样轻巧。心里的轻视该收的收一收,战场上轻敌,等于取死有道!”
几人手里的长槊就攥得更紧了一些。
正当几个人在军阵中窃窃私语的时候,两军的主将已然开始在两军阵前那不足二里的地界上开始了言语厮杀。
李长安惊奇的发现这打架前先要互相骂一架的规矩还真的是跟小说话本里写的一样!只不过他后来才知道,这种费口水的事情一年其实也就那么一两回,毕竟这一架打起来是要打一年的,杀人的时候远比骂架的时候要多得多,大家都太累,费口水的事能少还是尽量少一些。
突勒大军的锋线的确是看起来散乱,可战马跑起来的时候,李长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突勒骑军名震天下的杀气!
蛮子的骑军在起步的那一刻即开始提速,散乱的马蹄声渐次统一,直至万骑踏地如一声,地面在渐次统一的马蹄声中开始缓缓震动起来,地面石子从轻微震颤逐步开始弹跳而起,等到蛮子骑军锋线奔至近处,那地上的石子弹起最高处已离地一寸有余!
双方的阵线也从起步那一刻开始拉近,二里地、一里地、八百步、五百步、三百步!
几乎同时,突勒骑军一边奔行一边弯弓如满月,端岳步军弩手蓦然抬起了手中的弩机……
“铮!”
一声脆响,突勒的箭矢如一道弧线先上再下,而端岳的弩箭则是平射,同样转瞬即至。
空中寒星点点,箭矢如林,平视如墙遮天蔽日般黑压压一片!
突勒骑军在放箭之后继续奔行,战马在上战场前便披了简单的披挂。这一身披挂不算太重,远不如突勒铁浮屠重骑那一身披挂来的厚实,但简单的防护能力还是有的。突勒骑士则从马背上抄起各人大小不一小圆盾护在身前,前冲的速度半点不减。
突勒箭雨落脚处皆是端岳步军,弩手后撤,盾牌手大盾相接,头顶上亦如是,不动如山。
这一波箭矢交锋所带来的杀伤在双方都有所准备的情况下见效低了不少,但总有那倒霉蛋运气不好,如墙的箭矢总会射中护不到的地方。突勒骑军锋线上有那连马带人一起跌倒再绊倒后面的骑军的,端岳的步军也有被射中裸露之处一击致命的。但是这点儿也就百十来人的伤亡对于接下来即将拉开的这场大战,那就只能算是零头了。
端岳锋线上不计其数陌刀手,陌刀在前,如墙而进!常理而言,骑军与步军对冲,从来都是步军要吃亏的,但是此时对阵的步军却是同样名震天下的陌刀军!
陌刀宽刃,突勒锋线上那一排骑军在撞上陌刀阵的一瞬间,人马俱碎!战马与马上骑卒在这一刻残肢横飞,鲜血横流,无一活命!不过,虽说陌刀军挡下了突勒骑军冲阵,但也并不轻松,大片陌刀手在骑军巨大的冲力之下瞬间被撞飞,顷刻毙命!且后面的阵型也被撞飞再落下来的同袍尸体砸的不免一乱!
双方同样都是百战精锐,虽说在撞上这一刻谁也不轻松,但是也同样绝无一人后退,前仆后继,悍不畏死!
两个帝国之间,在端岳治正十六年里的第一场绞杀,自此开始!
……
端岳步骑之间在近百年的边军大战中早已练就一份配合无间的默契!步军以陌刀军为锋线成功挡下突勒骑军冲阵的这一刻,玄甲军为锋头的重甲骑军缓缓起步,声如闷雷,杀气同样半点不输突勒骑军。并且,严整的军阵和清一色黑衣黑甲的军容在这一刻气势尤甚北人!
突勒人游牧为生,征战以骑军为主。战场上骑军虽杀力巨大,但是骑军一旦失去速度,杀力却是要少去三四成的。
陌刀军卸掉了突勒骑军的冲势,玄甲的任务便是侧后迂回并将之拦腰斩断,再来回冲上几个回合,这蛮子的阵型便必然七零八落,下场不死也残。
这种战法,是当年端岳太宗皇帝年少跟随着高祖皇帝逐鹿天下时最先用的办法。当年李氏一族定鼎天下,这步骑配合的战法出力不小,直至最后天下各路大大小小的割据诸侯闻端岳玄甲陌刀之名皆丧胆!
只不过,突勒和端岳之间的战事绵延了百年,突勒人若是一百年里都一直这么直勾勾挨打自然也不配与端岳掰腕子掰上百年。
所以,端岳骑军起步提速之后,突勒的应对之策接踵而至。
突勒本阵大军的侧后方,一队突勒骑军近万人突入战场,为首之人大笑道:“翟临,你以为想断我大军军阵就这么简单的吗?是不是蠢了些?”
李长安后来听伍长老梁说这为首杀出之人便是突勒左大当户赫蛮。
而赫蛮所说的翟临,便是此刻这端岳骑军的领军先锋,朝廷正四品怀化中郎将,此刻正自骑军锋矢的锋尖之处,一马当先!
见着这从战场一角大喇喇横插进来的一队骑军,这位身形魁梧、脑门上近乎刻着猛将二字的先锋大将翟临一点都不惊讶,显然早有预料,同样是报以大笑:“赫蛮,老子等的就是你!今日即便断不了你这蛮军的本阵,但是剁了你的狗头,老子也能回去跟长史大人交差!”
翟临言罢,平举起长槊,槊锋直指对面的赫蛮,大喝一声:“弟兄们,杀!”
跟在身后的骑卒齐齐一声大喝回应自家先锋:“杀!”
气贯长虹!
一战之外再开一战!
……
四十三帐的新兵们最开始的紧张随着战阵厮杀的漫延缓缓消散。人与人之间的刀刀见血最坏人胆气,可杀红了眼却又是最霸道的壮胆虎狼药。
骑军之间交战的阵型一般是一排排骑卒横排列阵,举槊冲锋,每一排骑卒之间间隔大概在两丈左右。每一个闯阵的敌人要面对车轮一般的一排排攻击,两军交错那便是互相之间的车轮战了。
李长安骑在马上,右手平举长槊,左手提着自备的那把横刀,跟在老梁身后,混在端岳骑军军阵之中,来回冲阵、杀人,一遍遍目睹自家袍泽被一刀枭首或是坠马身死,再一遍遍见识自己人手中那丈余长槊弯出一个满弓一般的弧度再猛然绷直,对面被刺死的蛮子尸首坠落马下再被来回的马蹄踩成肉泥。
有些对手本事还是要好一些的,只不过躲过了那杆长槊,一不留神又会迎面撞上一把突如其来的横刀,压境六年的三境武夫手底下的力气自然也不弱,所以若没那足够顶尖的本事,免不了来个一刀两断的下场。
混在普通人之中的修行者,确实是有些欺负人的。
先是热乎乎横飞的鲜血溅到脸上手上身上,再是原本黑光闪烁的铠甲被鲜血染得分不清颜色,最后是满眼血色、天地皆红。
……
在周围震天的喊杀声、战马嘶鸣声和金铁交击声之中,新兵们在一幕幕生离死别里怒气横生,越来越盛,汹涌的怒气将原本清明的意识冲的支离破碎逐渐模糊,直到最终只剩一个念头霸占心头:
这战场之上,凡不着端岳战甲之人,入眼皆当死!
李长安如此,赵平川如此,张从武如此,平日里冷面冷心的刘文周更是如此。
伍长老梁借着厮杀的间隙回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四个新兵,轻叹一口气,本该是少年郎心头的风花雪月、年轻人肩头的草长莺飞,就在这一刀刀来回中渐行渐远了……边军年年岁岁人人皆如此。
…………
这一场照面之战,在打了一个时辰左右之后,双方便哗啦啦各自收兵后撤。
突勒人这恶客登门先砸门的一仗投入了五万的兵马,一战下来撤回去的人比来时少了四成;云州边军同样是先头来了五万将士用刀枪待客,战果比之突勒略有小胜,但是也有近三成多的将士把命留在了这战场之上。
甲九营四十三帐里的几个新兵这一个时辰下来基本上就人人带伤了,这还是被伍长老梁约束着时刻跟在他身后的结果。虽说几人都是有本事傍身的,但到底是战阵上争锋的本事经验浅了,对上对面那如车轱辘一般递过来的弯刀劈砍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好在玄甲营的甲胄都是上等的板甲,有些没顾上格挡的弯刀砍过来都是一通电光火石,伤到皮肉的还算少数,伤到了也不算太严重,多是些皮肉之苦。
大军回撤的时候不如来时那般紧张。李长安抽空看了眼身后的战场,尸首遍地,残旗兵刃更是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失了主人的战马在战死的尸首之中来回晃荡,声声哀鸣寻找自己那大概已被来往的马蹄踩成了肉泥的主人。
景象确实是惨烈了一些,几万人同时尸首横呈这种场面饶是自觉见多识广的李长安都有些后背发凉,这种场面上能活下来虽说手底下的本事算一点关系,但是更多的,还是要感谢老天爷青眼有加。
李长安抬头朝天上看了眼。老梁说的对,这塞北数百里之内,食尸的秃鹰着实是多,这么一会的功夫已经有许多在天上伺机盘桓。
边军打仗多得是那两方一场火并下来一个都活不成的时候,对于饿了几个月的食尸鹫来说,遇上一回那就是久违的一场盛宴。只不过虽说打仗的时候这些当兵的都是六亲不认,但是打完了只要有人活着就绝不会就这么把袍泽的尸首扔在这荒地上,都会有安排军士专门负责收尸。
双方历来都是各收各的,也不会在这时候再打起来,这也是这边塞交战时一个双方为数不多都默认的规矩。若是一方尽没,活着的一方也会帮忙一把火烧了对手的尸体,不至于曝尸荒野。
几万的伤兵伤将就在一片沉默中后撤前往后军筑起来的临时大营休整,大军殿后的是骑军先锋大将翟临。在大军后撤二十里之后,翟临便从后军策马往前军奔去。
这位先锋大将在路过老梁这一伍的时候已奔过去几十步又停下,调转马头回来仔细看了眼老梁身后的几个新兵,操着一口云州边地方言笑道:“我说梁老哥,这几个新兵又是你从哪里踅摸来的?虽说经验浅了,但是瞧着本事都不俗嘛!”
老梁骑着马随着队伍缓步前行,遥遥抱拳行了个礼,呵呵笑道:“小的替这几个毛头小子谢翟将军夸奖了。他们都是今年刚来的新兵,没见过战场杀敌,经验不济还得历练。”
翟临甩了甩手里的马鞭:“那是小事,经验不济杀敌来凑嘛!杀他个两三场经验自然就有了。你梁老哥护犊子护得太严实,这好苗子就该让他们打几场硬的!”
说着这位先锋将军拿马鞭顶了顶自己那晃歪了的虎头兜鍪,嘿嘿笑道:“要不本将跟梁老哥打个商量,这几个新兵划到我帐下来,本将带他们打几场硬仗就练出来了。咋样梁老哥?”
老梁斜眼看了看这位一憋坏就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的先锋大将,笑了笑:“翟将军哪里的话?您是朝廷正四品的怀化大将军,要调兵小的自然不敢不从,要不您拿一份大都督或者长史大人的手令来,这甲九营的兵您还不是想要哪个点哪个?”
翟临一张脸憋得通红:“好你个老梁头,他娘的不就是要你几个兵吗?姥姥的咋还搬出来大都督了?还他娘的怀化大将军,即便是个散官那他娘也是正三品!比长史大人的品秩都高!老子是怀化中郎将!你他娘平时没个声,这种时候噎人的本事比谁都高!”
先锋将军骂骂咧咧拿马鞭抽了自己的战马一鞭子,战马吃痛往前跑去,先锋将军的骂声也渐次远去。
老梁看着远去的翟临背影摇了摇头,回头对身后的几个新兵说道:“不是我不放你们去这翟将军麾下,也并非这翟将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这位战功彪炳连咱们大都督都夸赞的怀化中郎将太好战,一打起仗来哪里人多他就带着亲兵往哪里冲。一场仗下来战功确实不小,可是手下亲卫也死的太多。你们都是新兵,不适合到他手下去。”
听着老梁的话,李长安轻蹙了蹙眉,刘文周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话痨赵平川小声说道:“伍长说的对,容易死人的地方还是少去,在哪杀敌不是杀?”说着胳膊肘捅了捅旁边马上的张从武:“是吧大个子。”
张铁蛋跟着憨憨点了点头。
老梁看了眼没说话的李长安也没出声,场面再次恢复沉寂。新兵们继续跟着大队人马往营地走去。
……
回营之后,四十三帐的几个新兵各自帮忙包扎身上那些不大不小的伤口,都有些沉默,平时话多的跟整箩筐往外倒一样的赵平川也破天荒的一句话都没有。
老梁看着这几个新兵,心里清楚,他们是被这生平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亡命的场面给刺激到了。都是肉体凡胎,第一次两手沾了人血还能跟没事人一样的人不是没有,不过这几个新兵明显都不是那块材料,这也才正常。
见帐下几个新兵都包扎收拾停当,老梁才缓缓开口:“你们都看到了,边军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不光是云州边军的命,只要上了战场突勒人的命也一样的不值钱。”
见几个新兵都抬头看着他,老梁继续说道:“所以你们都应该明白,男儿当杀敌报国,马革裹尸还这个话,不能说个有错二字,可真要说死也就是只在一刀之间的事情,是没有机会喊出来那些个豪言壮语的。”
几个新兵听了这话,情绪更低落了些,场面也更清冷了许多。
但是老梁的声音却是一点起伏也无:“但是,倘若今天没有这命不值钱的数万数十万的边军将士在这里,不出一天,蛮子的马蹄就会踏在我端岳百姓的庄稼田垄之上,蛮子的马刀就要砍在我端岳百姓的身上,不出十天我端岳百姓、父母妻子就会被对面那些蛮子像是贩卖牲畜一样随意宰割,任意欺辱。”
老梁的声音说到这里就突然寥落了几分:“所以,咱们在这里生或者死,却又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们的命在,百姓的命就在,你们若是死了,百姓的命也会变得不值钱!也所以……”老梁停顿了一瞬,目光在每个新兵的脸上扫了一圈:“边军的命最值钱!”
“你们要记住,边军的命不值钱,你们得替自己惜命!边军的命最值钱,所以你们更得惜命!须死可死,能活须活。”
……
自这一日开始,往后的几个月里,云州城外百里的这片地界上,厮杀就没再断过,每一天都有人在与人豁命,每一天都在流血,每一天都有人死。
有时候是大规模的数万人大战,有时候是零星的厮杀。几十个人的斥候探马在野外遇见了,不足百人的一战都能杀出来一股子气冲霄汉的杀气和煞气,这是在长安城里活了十六年的李长安从来都没见过的壮怀激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