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梁园惊心
人间芳菲四月天,在暮春的最后时刻,满眼已然尽是姹紫嫣红。初夏的广州已经到处弥漫着花的气息和倏然便泛起的夏日热浪。
站在广州的码头上,一身香云纱做的黑色袍服,穿在周道民的身上,更显得整个人身长玉立,眉眼如画。
周道民这次跟十三行的船下南洋,可不是一个人出去,而是各色商品装了整整一船,随从五六十个,连上十三行的货船和运载人客船数十艘,直奔南洋爪哇国、淡马锡,再远渡重洋去往美利坚国的金山、纽约、华盛顿去游历,这一去每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
所以码头上李春初、陆阿采、陈享、梁坤、梁德荣、苏黑虎、李文茂等一大票护剑堂的人都站在这里给周道民送行。
周道民道:“师父,道民此次游历南洋、西洋,定会细细察看学习这世界诸国的所长,这次道民所携带的尽是师父所指点要带的工匠、童子,有十三行二十家的相助,定能学成而归。”
李春初点点头道:“这是第一次,不得不偏劳道民你了,以后仍要再选人去西洋学习,一批批地去,你便是做个开路先锋。”
周道民拱手道:“道民定然不负师父重托!”
突然,周道民将身子靠近李春初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师父什么时候脱了道袍不挂着大胡子?我那师娘和小师妹还在峨眉等着你哩!”
李春初愕然了一下,却是难得的脸上一阵发烫,好在外面还有面具和大胡子遮掩着,旁人看不到。不禁一下口吃了起来:“你,你是如何,怎么知道的?”
周道民一阵偷笑道:“我去了长沙收购药材,拜会了师父的家眷,知道了这个事情,便跑了一趟峨眉山拜会了白鸾师叔送了些礼物和银钱。不然道民早就回了广州!”
李春初恢复了一贯的镇定,笑道:“待你这次归来,你陪我去四川!”
周道民道:“好!一言为定!道民定会与师父去峨眉的!”
旁人不知道他们师徒两个在说些什么,直到二人谈的告一段落。便一个个上来敬送行酒。
先上来的是苏黑虎。
苏黑虎抱拳道:“小师叔,这次远行,我祝你学有所成,愿你早日归来!”然后拿过来一杯酒恭恭敬敬递到周道民手里,自己也拿了一个小杯,朝上一举,周道民双手持杯道:“多谢苏师侄吉言!”然后一饮而尽。
苏黑虎道:“小师叔文武全才,此次远行,请师叔留诗一首以为纪念。”
周道民一笑道:“好!”
他低头略一沉吟,便朗声吟道:“爪哇已是渺茫中,再去金山东更东。此去弹剑谁共舞,归来明月一帆风。”
苏黑虎立刻拍掌笑道:“小师叔好诗才!”
周道民笑笑拱了拱手道:“见笑了!”
这时候,梁坤也走上前道:“周师弟,师兄一介武夫,没有你斑斑大才,但自认自己还有一点小小的长处,就是师兄自创的铁线拳,这里有拳谱一本,详细记载了师兄的一些心得,今日便赠与师弟,请师弟收下!”
周道民一揖到地,道:“道民谢师兄厚赐!”
这铁线拳谱是梁坤心血,赠给周道民,是实实在在拿他当自己的兄弟看待。周道民怎会不知道这薄薄的小册子的意义之重。甚至是带有托孤的意味,如果这次洪门起事梁坤出了事情,这拳谱就是他铁线拳门的传承要周道民来承担。
周道民一招手,一个小厮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把鲨鱼皮鞘绿沉沉的腰刀。
这刀不但装饰十分华丽好看,而且很是沉重。
周道民道:“宝刀赠英雄,这刀是我在福建龙泉找的高手匠人锻造的一口快刀,虽不敢说吹毛断发,却也甚是锋利。师兄一代豪侠,当有利器在手杀尽世间不仁之辈。这是小弟的一片心意,请师兄赏收!”
梁坤接过刀来,轻轻一推,白刃出鞘,在阳光下冷森森映人眼眉。
他不由赞了声:“好宝刀!”
梁坤拱手道:“定不辜负师弟赠刀之意!”
接着二人喝了送行酒。然后是李文茂等一个个上了前来相互喝了送别酒。周道民对自己的师弟还是格外不同,赠了李文茂一对儿蝴蝶双刀作别礼,其余的各个送行的人也有东西分别相送。
喝罢了送行酒后,开船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伍家的船主也派了人来催请上船。周道民朝众人一拱手道:“各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道民拜谢诸位及师父师兄师弟的盛情了!道民去也!来年再会!”
看着巨大的海船扬帆而去,李春初不禁心中也有些怅惘,周道民虽然年轻却也与他年纪相差无几,虽是师徒,却也是极好的朋友,这次周道民远去,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将国外的东西都学回来。洪门最缺的不是武林高手,却是有近代化思想和技术的人才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上了梁坤为他准备的马,正要走。却是一抬头见到一个人站在树荫下,看着他微笑。
劳重勋?
这个人怎会在此?
劳重勋旁边还站着一个满面书卷气的中年人,他并不认识。
陈享见他出神,却是看到了前面那两个人,轻声在他耳边道:“那个是两广总督府的幕客,广东团练总局会办劳重勋,是佛山的大族子弟。旁边的是佛山梁氏的名士梁九图,是解元,可惜跛了脚没考,不然也是个状元的材料!后来当过任刑部司狱;他家是盐商,有钱得紧,常捐资赈灾,开设佛山育婴堂,削平仰船冈乱石以利航运,铺砌佛山通济桥一带的石路,是个大善人,大诗人。”
李春初点了点头,这时候劳重勋和梁九图两人朝他走来,李春初忙翻身下马,稽首道:“劳先生、梁先生,贫道有礼了!”
劳重勋和梁九图与李春初等人见过礼后,劳重勋才道:“李法师在此送别?”
“是,送小徒道民随伍家船队远游放洋。不想在此得见二位先生,实乃三生之幸也!”李春初客气了一句。
劳重勋笑道:“原来是这样。学生与梁先生来这里就是寻法师的。”
“哦?却是为何?”
“此处离佛山不远,学生与梁先生想请法师去梁先生的‘紫藤馆’一叙,不知法师可愿意屈驾枉顾?”
李春初看了看左右道:“山野之人,怎敢当二位先生大驾相邀?”
劳重勋哈哈一笑道:“李法师太谦了,广州府中哪家大族不知道李法师的大名?十三行的二十家行商哪个不以法师为供奉,哪个不传扬李法师乃是转世吕祖,道法高深,剑术无双?学生与梁先生正是过来奉请法师前去一叙,聆听法师鹤音指点!”
李春初心中苦笑,却是面色不改,道:“吕祖转世云云都是虚妄也,二位先生莫要妄言!若欲贫道一行,贫道却是无妨,前去二位先生处盘桓一二。”
劳重勋大喜道:“却是多谢法师赏面!”
码头处荡来一艘大船,李春初只得带了一行人上了船来,顺风顺水,不过半个时辰上下便到了汾江河畔松桂里的“紫藤馆”。
这“紫藤馆”是梁九图的私人园林,与其叔父梁蔼如、兄弟梁九章、梁九华所营造的园林连成一体,就是后世号称“广东四大名园”中最大的“梁园”。
不过此时这“梁园”还没有完全修筑好。
李春初一行走入“紫藤馆”,才进入门中,便觉清爽阴凉之意扑面而来。李春初算是见惯世面的,便是紫禁城、避暑山庄这等皇家地方他老人家也曾经游玩过的,但随着劳重勋、梁九图二人在这般精巧的岭南园林里一行,却是多了几分新奇。
“真不愧是书画大家的园林,在此处当真是一洗俗气!”李春初随口而言,倒是赢得了梁九图盈盈的笑意。
一行人来到园林的一处堂屋之中,见四下放着笔墨书画,到处都是绿意鸟啼,很是舒爽。而且面对一汪碧池春水,几块散放的奇石,让人在此中也是不觉净雅了几分。
大家落座之后,劳重勋却是不待梁九图开口,却是道:“李法师,学生和梁先生贸然前来相请法师却是有事情相求!只盼法师能够大展仙法,拔救则个!”说罢,便一躬到地。梁九图也同样站起来大礼相拜。
李春初忙侧身让开道:“二位先生无需大礼,贫道若有可以相助之处,二位先生但说无妨。”
劳重勋道:“法师大能,真个是需得法师相助!我劳家世居佛山,耕读传家,只是如今朝廷之力日衰,群氓之势日起,学生听说五六月期间,将有乱党起事于广州府内,届时只怕又是一次‘洪杨之乱’,我等清白耕读人家便是陷于血火,而学生等素闻法师有大法力大誓愿,能拔救世间悲苦,我等佛山大族人家愿奉上供奉财帛,请法师施展大法力拔救则个!”
劳重勋这么一说,李春初也不禁是一身冷汗涔涔而下。
马上就要到了起事的时候,怎么这,这就泄露了出来,甚至连发动的时间都被泄露了?
他立刻震慑心神,但劳重勋这番话却是将旁边的李文茂、陈享等人吓得不轻。
李春初站起身来,来来回回在堂前踱起步来。
本来起事的本意就是要夺取广州,建立洪门自己的两广根据地与清廷对抗,而且按照总舵主传过来的快信,洪门在两广这里建立起自己的地盘,掐断了清廷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可以加速清廷自乱手脚,同时也可以建立洪门的军队,到时候天下群雄必然如元末一般蜂起,洪门有了自己的军队和地盘也好与群雄合纵连横,共同击破清廷。
这个设想虽然好,但是目前护剑堂的部属虽然精锐,却是人数少,要控制陈开的洪顺堂势力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即便控制了洪顺堂,还有其他附属在洪顺堂周边大大小小的各种形如土寇的势力,也不见得那么好控制。
现在听劳重勋这么一说,看来洪顺堂那边已经是泄露的起事的机密,唯一不清楚的是广州的各级官府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情况。如果知道了有了防备,那起事就麻烦了!
“劳先生,这个消息可是确切?”李春初转身问道。
劳重勋道:“虽无确切的时日,但此消息来处却并无虚假!”
李春初心头一动,从袖子里取出三个铜钱朝空中一抛,喝了声:“疾——”却见那三枚铜钱在空中一阵翻滚,“铛啷啷”同时落在在青砖铺就的地上。
这三枚铜钱却也奇怪,竟是一个个竖在那里,众人定睛一看,不但是竖着的,而且是插在了青砖之上,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