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的空气阴冷,长年累月的死气郁结在这个位于镇云司边缘的房间之中,让人走进去就觉得毛骨悚然,像是有一只巨大的南粤城进口蟑螂在暗处盯着你,两根细长的棕褐色触须就在脖子后面摆动,等你转过身,它就展翅往脸上拍。
屋梁上放着成排的诡异雕像,借着暗淡的天光可以看到是一种虬结的人形牛,巴掌大小,瞪着两只眼睛,招着耳朵淡淡笑着,有种平静的疯狂。
四块硕大的泰山石摆在屋子角落,如同头颅的石头上有着无数密集的细小白色圆形花纹,入口地面洒着白花花的食盐,屋梁上还密密麻麻的贴满了细长的,写着无数“一见生喜”的红纸条。
这都是镇邪的事物。
不过这只是仵作的习俗,镇云司里没人觉得这间屋子不吉利,或者不干净,顶多有点臭。
作为大汉境内最凶悍的暴力机构,就算真有什么东西他们也不惯着,更何况还有天玑卫,里面有不少师自清微天宫的强悍老派方士,到了退休的年纪却还是经常跑来司里打混,如果真有鬼,怕是也成了他们炼丹修气的上好素材。
停尸房处在镇云司的东南角,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是重器台的吉位,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方位离叶阑珊住的地方近。
她除了是天才炼丹师,还是镇云司最靠谱的仵作。
“死者呈伏地状,躯壳僵直,皮皆焚毁,若焦炭,油脂尽出,鼻内无烟尘,乃是死后再遭焚烧。”
“死因为脖颈受细线勒杀,颈部骨骼尽碎,非寻常皮麻之绳可为,推测为钢线,径约二至四厘,绝类天工部所产精铁弩丝。”
“腹存大量糜状物,混有细线状肉质,不知何物,然死者生前留于司内超十六个时辰,重器台内并无此类事物,此为何物?”
“死者腰椎折裂,根据位置分析,推测为被害时,腰后曾受凶手巨力踩踏。”
叶阑珊站在石台边上,手里拿着一把极薄的小刀,全神贯注的解剖着高培的尸体。她说一句,旁边的徒隶就在纸上记录一句。
跟平时的臭脸不同,她此刻面无表情,虽然没有笑容,但却可以轻易看出,她非常沉浸于这项工作,并且全心全意的热爱着这项精准而残忍的事业。
在她的掌控下,每一刀都精准无误,不同的精巧工具交替使用,掀开焦黑皲裂的外皮,切开因高温而呈现死灰色的肌肉,将一个个缩水扭曲的器官拆解而出,放在旁边的白色瓷盘之中,做出各式判断。
她更像是一个极擅刀工的屠夫,若是回到一千年多前,庖丁解牛就要改写成阑珊解人了。
“死者左臂外侧皮山有一处坚硬异变,面有极密水涡状线形花纹,触之有金铁声,附于皮上,深入肉下,如探海之冰,直抵臂骨。似是青铜。”
“经天玑卫卫长水邱蝮勘验,乃是铜瘟,其为荒之凝结,多现于荒术士皮肉之上,然死者并非荒术士,亦不通荒术,为何出现?”
“水邱蝮亦断言,若非害于横死,死者亦命不久矣,恐难过此夏。”
高培的内脏都被高温闷熟了,简直是叫花鸡,就算是最差的厨子炒来,都比高培的内脏火候要嫩,那些内脏在盘子里散发出恶心的气味,以肝脏和肾脏最为甚。
旁边的徒隶虽然长期在停尸房工作,也很少见到熟透的素材,他见叶阑珊没有继续说结论,放下笔,悄悄推开了一点窗子,他需要透透气。
一阵冷风立刻钻了进来,带来了晨间的清新空气,将停尸房内郁结的腐臭尸气吹散了一些,也吹开了叶阑珊的专注状态。
“什么时辰了?”她放下刀问。
“回叶大人,差一刻辰时。”
徒隶很恭谨,叶阑珊在镇云司里其实没有高级职位,但是没人敢对她有半点不敬和质疑。
因为这两年里,她救活了不少在别人看来几乎是死定了的伤员,而按照她的年纪,未来还会救活更多人。
而且她还很热衷于治疗古怪的疾病,司里有同僚家人得了疑难杂症,她也会施以援手,用药到病除来形容也不为过。
谁也说不好自己什么时候会出点什么事儿,得依仗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双回春的妙手。
只要不是太倒霉,正好赶上她进宫给皇帝问诊,又伤势重到抗不到她回来。
是的,她平日甚至负责皇帝本人的健康状态,整个太医院的老大夫都尊称她为少师。
解剖高培的工作总共只花了两个时辰不到,叶阑珊对自己的效率比较满意,如果不是高培被烤熟了,肉质实在太硬,以及他手上那个让人好奇万分的铜瘟,这个过程只会更快。
“我要走了,你先不要收敛他,盖上就行,再清理一下工具。”叶阑珊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一个小瓷瓶,倒了一些花露在衣领上,一阵橘子、薰衣草混着些许生姜的香气在轻微的灵气催动下弥漫而出,盖住了她身上沾染的各种尸体气味。
那徒隶只觉得一泼凉水洒在心神上,像是盛夏午后走了十里地,再一头扎进山间如海的深绿色之中。
“大人要去忙别的?”他心神放松下,随口一问。
“卧虎公招全体破军校尉商议要事。”叶阑珊走出停尸房,没带上门。
穿堂风吹过,掀开了那徒隶刚才偷偷打开的窗子,也掀起了他的回忆:每次铁御汗招集破军校尉,都说明有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
上次的会议之后,不久就发生了肃清北大营的事情。
这件事在整个大汉激起的波澜,远比镇云司里的平静大得多。
而现在又要再来一次这样的会议,是为了什么?
他多少也听说了这具焦尸相关的经过,令人心惊。
大治二十七年,有个多事之春。
………………
“如果我含糊其辞的回答这个问题,那我就是对你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整个大汉的不负责任!”
会议室内,桓执捏着郑光夏的手,义正言辞地说,每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掷地有声,旁边沐心和梁冰正在静静的坐着,认真听。
水邱蝮则跟夏侯明煜两个人在外面,轻声说着什么。
昨晚桓执扭伤了脚踝,还被白火灼伤了眼睛,所以正坐在一个临时打造的轮椅之上,穿着一身白袍,眼睛蒙着黑布,手里拿着一把不知哪个同事桌上顺来的二手白羽扇,活像是个在庙堂门口骗钱算命的落魄神棍,确实也正干着类似的事情。
作为破军校尉之中资历最浅的成员,桓执致力于跟大家搞好关系,时常整些花活,给大家搞点乐子。
今日他便号称由于暂时的天残状态,因此通过了南天门票行的借贷审核,获得了充足的神启,上知天文,下肢残疾,于是自告奋勇毛遂自荐,要给郑光夏捏骨,算他一挂姻缘。
“自从陛下开国以来,雷公和电母就没有见上面,知道为什么吗?并不是因为战国时代末期金属冶炼民间化导致的避雷技术飞跃,而是第四冰川季结束时,从树上落下来的茶壶砸碎了整个人类社会对婚姻的错误认知!这何尝不是礼崩乐坏?东汉末年乱的很,我不说你都不知道!”
“女人,或者说你期望的另一半……或者是四分之一还是六分之一我不管,固然很重要,但是你却并没有去关注一个婚姻问题中的核心数据,也就是两个人之间的年龄势能。”
郑光夏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娶一房是一半,娶两房句就是四分之一,娶三房就是六分之一。
按照桓半仙的说法,自己竟然可能娶三房?郑光夏不禁喜上眉梢。
“什么是年龄势能?女大三抱金砖听过吧?好的,看来你虽然实践的不怎么样,但理论知识没落下,女大三十呢?得江山!女大三百,位列仙班……接下来的我就不说了,我们可以轻易得出,这个已解决的问题,指向了另一个未解决的,像是幽魂一样,盘桓在人类从古至今所有历史之上的问题:什么是自由。”
“自由有六个敌人,具体是哪六个我忘了,不过大体跟吏户礼兵刑工差不多,虽然尚书系统在眼下还没有被整合,丞相这个岗位,却已经被历史的大潮裹挟,即将暂时的退出政治舞台……这青黄不接的官僚体系,证明了人类文明的脆弱性!”
“所以说,个人思想越发达,姻缘里所遭受的囚禁就越深刻,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相互上锁的游戏,情感,财产,伦理,子嗣,流言……一个人身上可供上锁的地方越多,他就在这场游戏里越受欢迎,反之,他就是缺点的代表,是失败的例证。”
“所以说,你现在的处境,是你刻意塑造自己的缺点所导致的,从蜘蛛结网推论人生意义的自我塑造,到一种道德最大的不道德就是让人因此陷入不道德,这是什么,客观规律!”
桓执极其认真的胡言乱语了一番,把郑光夏整的几乎就要绷不住了,想抽剑把这人刺死,防止自己笑得晕过去。
叶阑珊走了进来,一双手搭在了桓执的肩膀上。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由于客观规律的存在,成吨的因果穿过我们的肉体,只不过是为了……呦?还有伺候捏肩膀的?”桓执正说的兴起,黑布又让他看不见来者是谁,于是豪放道:“位置不错,力道也好,早饭吃挺饱的啊,赏~”
“呵,大爷挺阔绰的啊。”叶阑珊皮笑肉不笑,她找筋骨的手法好得很,捏的桓执嗯嗯啊啊的。
“叶阑珊?怎么想起来给我捏肩膀了,是知道我这几天累得慌?”桓执混不啬,舒展着肩膀,发出了舒服的叹息。“不是,你身上怎么一股葱姜炒腰花的味儿?谁大早上吃这个啊?还做的很差劲,闻着都炒出水儿了!”
“没什么,就是刚刚给那个高培验了尸,忘了洗手,找地方擦一擦。”
桓执一个鲤鱼打挺就要从轮椅上挣起来,但是叶阑珊的手又快又稳,把他一把按了回去,如果叶阑珊会杀鱼,手法肯定也不差。
“姑奶奶您饶了我吧!”桓执浑身鸡皮疙瘩乱起,欲哭无泪,也想明白了腰花的味道哪来的:“我跟高兄好歹朋友一场,他活着的时候都没擦到我身上,死了反而弄我一身,这都什么事儿啊!”
“朋友一场?我看你这不是挺开心的,什么自由的六个敌人和年龄势能之间的关系。”
“开心什么呀!我这是转移注意力!我昨晚连夜给他选了寿衣和棺材,晚点儿就送来了,要不是时间紧规格低,我高低给他寻个九龙戏珠的风水宝地,整件昆仑和田的金缕玉衣!”
“桓执应该先算一算自己的姻缘,看看自己是不是要栽在叶阑珊手上。”郑光夏逃离魔爪之后,跟沐心和梁冰悄悄说。
“他们是旧识,也是世交。”沐心解释道:“桓执的爷爷是三朝老臣,议郎给事中,人称天下第一杂学家的桓谭,他爹是定州军司马桓衍,而叶阑珊的父亲是大鸿胪卿,他们宅子都在天都城西南,小时候在一条街上玩,要有什么事儿早有了,太熟了,这种肯定没戏。”
“我也觉得没戏。”梁冰插话,她抱着手翘着腿,今天更好看了,冷艳的眼角飞着妖娆的红妆,“叶阑珊估计是不想成亲的那种。”
“天都还是好啊。”郑光夏双手抱在头后面感叹:“在我老家,孩子不成亲是会给爹妈吊起来打的,尤其是女孩子。”
“为什么?”梁冰忍不住问。
“不嫁人哪来的彩礼啊?嫁个女儿彩礼至少三十金铢!”郑光夏摊手:“你以为我为什么跑的,出不起彩礼钱!”
梁冰无语,桓执插嘴道:“是啊,过一年再打个和离的官司,别说家产了,修为都得分走一半!”
郑光夏猛点头,深以为然,娶三房还是算了,单着也挺好,自由的敌人太多了。
“听听看你们聊的都是什么东西……”门口走进来的铁御汗黑着脸:“让人知道破军校尉都讨论这些东西,镇云司精锐中的精锐算是砸了!”
郑光夏摸了摸鼻子,桓执无所屌谓:“杂食!人要杂食才健康!思想也是一样的!”
“报告卧虎公,我和水邱蝮在外面,没有跟他们谈论这些!”跟进来的夏侯明煜义正言辞。
“别胡扯八道了……”铁御汗有点无语:“都坐下,说正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