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八年,二月十五,寒。
李有田躺在西厢房床铺上,眼睛直愣愣看着屋顶,那一根根整齐的黄黑色茅草宛如箭矢,直插他的内心。
三年,三试不中!
不是考进士,也不是考举人,甚至还没到考秀才的地步。
李有田没想到一个县试竟成为他'寒门崛起'最大的阻碍。
第一试败在八股文,回家后默写下来送与夫子查看,孙夫子看了一遍微微点头,看了第二遍微微皱眉,看完三遍皱眉良久,道:
“许是字不好...”
字不好,那就练。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点苦对于二世为人的李有田来说并不算什么,然而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言,确实担得起用功二字!
考前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送与孙夫子,得点评,此字得个秀才不难。
...
第二试败在了...八股文,孙夫子点评:用词新奇,或不得大人所喜。
什么意思?就是有考官不喜欢李有田的遣词造句,前世影响仍在,所思所写又怎能不留痕迹?
...
第三试败在了八股文...
孙夫子看罢,沉默良久,道:“你且等着,为师为你讨回公道!”
孙夫子去了县学,把李有田那篇文章陈给大人,据说言辞激烈,其中有大人看罢,直言没阅过此文,此等文章如有看过自己不可能毫无印象。
折腾一下午,一衙役匆匆而来,手里拿个褶皱肮脏的考卷,打开一看,正是李有田所写。
问之,答曰:漏矣
...
李有田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盯着屋顶。
他最讨厌计划好的事情遭到改动,一如讨厌不守时的人!
三年来李有田也通过县试结识不少人,听闻此事,有不少好友来看望他。
有人言语恳切,劝予再接再厉,离开时却嘴角暗含嘲讽;有人携物前来,大醉一场而去,企图以此帮助李有田摆脱困境;有人言及年龄,曰不急于一时...
直到已得廪生的陆庆华前来,此人虽出身大族,行事却颇为洒性,尤为欣赏年少有才的李有田。
据说他听闻此事时,正在喝茶,一个没忍住茶水喷出,足足笑了一炷香的时间。
陆庆华进了屋也不说话,看了眼床上的李有田,笑着摇摇头,接着打量起这间狭小的书房。
“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呐。”
“怪不得能写出'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李老弟你这里虽然小到了极致,可为兄看了也想住上两天,躲一下那些肮攒事啊!”
走到书桌旁,捏开最上面几张凌乱的黄色草纸,但见一首五言绝句呈现在最下面的纸上: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君试,谁有不平事?
这......陆庆华瞳孔微缩,一股酥麻感从尾椎股直达后颈。
下意识的拿起来,又仔细看了一遍,嘴里念念有词,随即转身看向床上失了魂的人,实在难以将此诗与之联系起来。
“此诗...可是你所作?”
接着拍一下额头,自己倒是废话了,李老弟的字自己还是认得的。
苦笑一声道:“老弟,你这诗有问题!”
说着慢悠悠来到床边,将那张纸在李有田眼前晃了晃。
李有田呆滞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这诗没问题。”
“哈哈哈!怎么能没问题呢,起句就大错特错!”
陆庆华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笑话,笑的浑身颤抖,指着李有田说道:“你几岁蒙学?”
李有田皱着眉,这货实在聒噪。
“五岁。”
“哈哈哈!”
陆庆华拍拍李有田肩膀,“汝五岁志于学,今仍未满一轮,何来十年磨一剑,我看首句当改为七年磨一剑,不,六年!”
说着起身就去找笔,似要就此改为'六年'。
李有田见此,一咕噜从床上翻起来,刚要阻止,便看见陆庆华提着笔笑眯眯看着自己。
遂苦笑一声,“陆兄用心良苦,多谢!”
言罢走到桌前,将纸张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说道:
“十年磨一剑倒也不差,如今我十一岁有余,自出生以来唯一的志向便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贴切的很。”
说着从桌子下面叩开暗盒,长出一口气,眼神逐渐坚定,“如今倒是不用了,这破书不读也罢!”
随手将此诗扔进暗盒,就要关上。
那陆庆华眼睛毒,一眼便看到暗盒里厚厚一叠纸,上面写了'寒门...终稿...'什么的,伸手就要抢。
李有田脸色一变,急忙将暗盒塞回去,一手揽着陆庆华肩膀强行将其带离西厢房。
“有啥大不了的,让为兄看看!”
陆庆华虽然年长几岁,却是一副文弱书生模样,长得倒是唇红齿白,力气娇弱如妇人,只能被李有田架着走。
“娘,中午多弄两好菜!”
“哎!”
......
李有田不干了,决定弃文习武。
李大根也不干了。
在家里向来没什么‘地位’的憨厚庄稼汉坚决反对,在李有田记忆中他第一次红着脸拍桌子。
这几年李有田在读书上的天赋他看在眼里,自问没有谁能在三年时间达到自家儿子这种程度。
他问过夫子了,李有田是个读书种子,这次县试如果没有意外,一个秀才轻而易举,再沉淀几年,说不准还能冲个举人老爷。
他怎么可能同意儿子这个时候放弃,李有田又不是那劳什子姓孔的读书人...
李母倒是没说什么,知子莫若母,自从儿子脑子好用后,她便发觉儿子很有主见,做事说话必有根据,既然儿子决定了,她心中虽有遗憾,却不反对。
李有田自然不是被打击而决定弃文从武的。
建炎六年,朝廷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等合为一条,统一按照银两进行征收,按亩折算缴纳。
这是有利国本的好事,可执行下来,老百姓发现不对劲了。
或者说朝廷的大人们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
钱贵!
往年田赋还可用稻谷麦黍缴纳,如今却要先卖了钱,再用银钱缴。
李有田家十亩水田,六亩旱地,再加上丁税,杂税等等,一年要交三两五钱银子,也就是三千五百文。
若是按以往一年一万九千余文的收成,倒也不算什么。
如今秋收时银钱贵而粮价低贱!
去年秋收时,地主老财和城里的粮商收粮压价更狠了,再加上银钱火耗折算,李有田家要多粜七八石米才能补上这窟窿。
据说别的州县已经有不少自耕农把田过给富户以期过活...
世道变得艰难了啊。
在李有田看来,这是由盛转衰的折点。
这个过程如果持续下去,最迟数十年赵国便会群盗蜂起,农民起义也会层出不穷。
这是可以预见的,李有田前世的历史课本上,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而且家中情况也不容乐观,有钱和小兰已经六岁,正在村塾蒙学,得益于李有田科学的教育方式,二人在学业上颇为精进。
重点是夫子家不要腊肉了,束脩改收银钱...他,也要缴税。
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在底层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啊!
作为家中长子,李有田该担当起责任了。
十几亩地,已经让父亲满脸风霜,母亲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一家老小起居,农忙时还要劳作。
李有田下过田,那活不是人干的。
但父亲能干,他凭什么不能?
脑袋里装着那么多科技,就不信整不出一两个赚钱的行当!
...
经过三天思想洗礼,李大根终于同意儿子放弃读书的决定。
当晚,李有田拎着家中仅剩的两条腊肉,来到村中李大刚家。
李大刚早年从军,跟着奋威将军打过南蛮,据说做到伍长,后退伍归乡,官府给划了二十亩上好的水田,从此过上了富农生活。
月色中,富农家砌着白砖墙,几棵翠绿的芭蕉围在院前,褐色门扉上嵌着两排铁钉,着实不是一般人家的土墙茅屋可比。
李有田看了看手里的腊肉,走上前敲响了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