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烽火狼烟之中,坍塌沦落的宿微城血流成河,雨云厚重的夜幕不见繁星明月,大雨倾盆滂沱之下,澜珊和顾筠带着身怀六甲的卿乐和尚且年幼的君衣远离了奇星岛北境的纷乱战局,一路逃往仍未彻底沦陷的南境港口,出海逃亡。
那一路跌宕千万里,从宿微城魔宫中倾巢而出的魑魅和沿途作乱的宵小,唯有一人身负武道修为的澜珊疲于应付,最后到了南境,四人都已是狼狈不堪。
怎料到了奇星岛南境,才发现本该仍未彻底卷入乱局的南境,居然成了最先推倒城池建起鬼门关的地界,一无所知的四人一头扎进了大兴土木的鬼门关重重包围之中,本就有伤在身难以为继的澜珊不得不直面那全盛猖狂的鬼门关恶鬼。
眼见四人都已深陷险境,卿乐无奈之下只能将由于路途颠簸和日夜兼程而昏睡不醒的君衣交由了顾筠,嘱咐顾筠带着君衣先行逃离奇星岛,而她则强提起那早已荒废散去的武道修为,几乎是赌上了肚中孩儿与自己的性命相助澜珊,只为顾筠和君衣挣得一线生机。
至此四人分离,澜珊和卿乐合力之下也只不过拖住了那鬼门关恶鬼步伐些许,最后二人都已是十死无生的境地,就在那时,不知如何从宿微城脱身的谕璟骤然现身,拼尽修为强杀了那恶鬼,自己却也付出了双腿残废的代价。可借此机会,三人也得以脱离纠缠战局,一路慌乱寻到了南境最近的港口,逃出了奇星岛。
再说顾筠和君衣,没了澜珊护卫的二人更是深陷囹圄,即便顾筠百般相护,最终君衣却仍是受了重伤,失却了一切记忆,而顾筠也从此落下了隐疾,寿命所剩无几。也正在此时,本该镇守宿微城魔宫外的谢洵突然现身,带着顾筠和君衣逃到了奇星岛南境的一处偏远村落。
若照起初所想,自然是逃出奇星岛更为妥当,可是君衣的伤势若是再不能及时救治,便不是失却记忆那般简单的事情了,于是他们只能暂时在奇星岛南境沿海的赋阳村中隐居起来。
谢洵未做停留,自那以后的十年间,他走遍了奇星岛和曾经与“崆玄七侠”一同走过的万千山水,只为了能够找到当年故人的片刻踪影。
在青潋山浮山湖畔潜居的顾筠,终于以那上可通神的绝妙医术将濒死之际的君衣生生救了回来,而看着失去所有记忆、懵懂看向世间的君衣,顾筠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孩子从此远离纷争仇恨,就安安稳稳地住在山间,如此一生足以。
于是顾筠为死里逃生年纪八岁的孩子取名为顾枝,收为弟子学生,传授世间常识和百般学问。
后来孩子渐渐长大,不再只愿意钻研那晦涩医书,他喜欢往村子里那曾在朝廷庙堂中枢担任要职的魏崇阳院子跑去,只为了多听一听外头不一样的风光,不是硝烟四起生灵涂炭的黯淡山河,而是那曾高居汪洋之上的繁华盛景,孩子心怀憧憬,总是缠着自家先生带自己走出山中村子去看一看。
神医名号传遍奇星岛南境的顾筠总不得不入城为那些魔君座下鬼祟做事,所以其实去往城里的时候不算少,虽然那些恶鬼看重他的名号和能耐还算敬重,可是顾筠仍不愿意年幼的顾枝太早见识到外面的悲欢离合,于是迟迟拖着。
可是后来,看着奇星岛上十三鬼门关镇压百姓生息日渐猖獗,听闻外界变迁的孩子百般疑惑,更是不时有惊艳之语评判世事,魏崇阳和顾筠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于是魏崇阳告诉其实不过还未不惑之年的顾筠,若是因为记挂孩子的安危而逼着本非池中物的孩子做那井底之蛙,反倒是倒行逆施,非妥善之举,自那以后顾筠也对孩子的未来所行之路多了些思量。
在顾枝十二岁那年,顾筠改了主意,主动带着顾枝第一次离开赋阳村去往城中。
顾筠带着顾枝看过了背靠高高在上的鬼门关得势便猖狂的城主府,也看见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凋败零落的城池山河,最终顾筠带着顾枝去往醉春楼。
自那以后,顾枝便时不时会在醉春楼中跟着楼主少竹做事,其实就是些整理卷宗和分析世事的枯燥杂事,可顾枝做得认真,更仔仔细细地将只言片语间关于奇星岛时局变化的记载都刻在了眼底,此后百般思量,渐渐成长。
也是在那时,曾在旭离海域中闯荡出声名赫赫的刀圣计瞳,几经辗转找到了富有神医之名的顾筠,身受重伤的计瞳求助顾筠相救,要再以武道修为全盛之身去往宿微城魔宫寻魔君一战,解救奇星岛百姓于水火。
在那些年,顾筠见过太多这样心怀壮志奔赴奇星岛的武林江湖侠士,可最终都是身死道消的悲凉结局,顾筠答应相救计瞳,于是计瞳便成了第一个在浮山湖畔竹屋后竹林中建起一座竹屋之人,也是在那时,顾枝开始习武。
之后数年,刀圣计瞳、剑仙韩世、武神玄晖墨、枪仙文仲甲、飞云褚羽和潜麟沅弃六位武道宗师都受了顾筠救治,也将自身武学对顾枝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于是短短六年,顾枝的武道境界修为便一日千里,早早成了那武道山巅的高手宗师。
就像魏崇阳和顾筠曾说到的那样,意气风发的顾枝本就非那寻常池中之物,自然不可能自困藩篱固步自封,那样的少年郎不可能眼见着山河生息倾颓衰败,却袖手旁观。
于是十八岁的少年背着行囊,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偏远山村,毅然决然走进了血腥残忍的城池鬼门关之中。
此后一路生死之战,顾枝得了那“地藏”之名,虽在东境言封城外折戟却因祸得福,在傅庆安和谢洵出手相救之后,再次出山的顾枝修为更上一层楼,至此有了无敌之势。
东境再一战,顾枝和同行的鱼姬傅庆安,相遇结伴闯荡江湖的少侠于琅和周厌、修为深厚的武道宗师黄草庭和武山、还有青梅竹马并肩而战的徐从稚和程鲤,这便是后来的“修罗九相”。
烛火闪烁明灭,扶音停下了话语,她静静看着坐在对面脸色苍白的温婉女子,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神色哀伤,之后的故事已经无需多说,因为随着奇星岛大战落幕、“地藏顾枝”登上天坤榜,关于“修罗九相”的故事流传甚广,即便有所出入,其实也已经足够说明那九位武道高手势如破竹携手打破魔宫的壮举了。
而此时相对而坐的扶音和卿乐,所要各自知晓的已经无关“修罗九相”的功绩。
看着坐在桌旁一只手捂住脸庞的卿乐,扶音皱着眉却抵不住眼底的伤感满溢而出,她微微叹息一声,实在未曾预料到如今会是这样的局面。
当年奇星岛魔君之乱在“修罗九相”和那位登顶孤山一战的奇星皇帝手中落幕,顾枝在南境城池与顾筠扶音重逢之后便一同回了赋阳村。在那山间竹林安稳过了一段时日后,徐从稚独自出海远游,程鲤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带着于琅周厌在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傅庆安则不知如何找到了潜居在一处小巷和新收的徒弟张罗一间小肆的谢洵,于是山中便又只剩下了顾筠顾枝和扶音三人。
再后来,顾筠和顾枝都丝毫没有反对地鼓励扶音前去光明岛神药学院求学,顾筠更是主动提出要修书一封与神药学院的故人打声招呼,这对向来关于旧事讳莫如深的顾筠而言绝对算是难得了。而顾枝也斟酌纠结之后决定去苍南城开一间木匠铺子,既是为了今后的生计打算,自然也是他年少时便有的兴趣所在。
这么多年来也就因为顾枝远游前去魔宫才有了分离的三人,再一次面临千里之遥。
那时顾枝忙着在苍南城里开店,扶音则还跟着顾筠学习医术,顾筠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此身所学都倾囊相授,并且在扶音将要启程去往光明岛之际,将一种扶音从来没有听闻过的玄妙秘术传授给了她,顾筠告诉了扶音当年所有的过往,而那种秘术,就是可以将顾枝那封存的记忆唤醒的神秘手段,可说是顾筠此生修习医术的集大成之作,也是依靠了这一种秘术,顾筠当年才能够成功救下濒死的君衣。
扶音不明白,既然有了这种秘术,为什么顾筠不亲自将顾枝的记忆唤醒,而是要交由扶音来做这个抉择,顾筠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只是告诉扶音,他希望顾枝此生都不再记起那些年的过往,因为好不容易可以在太平盛世中做些自己真正愿意去做之事的顾枝,顾筠不愿他再有更多的仇怨和悲伤在身,扶音自然明白顾筠的心绪,所以最终她也选择了隐瞒。
可是如今顾枝已经遥遥远在万里之外,没能做出选择的扶音只能将前尘旧事说与眼前的女子听。
看着卿乐泣不成声,扶音此时又何尝不是心境激荡,久久难以平息。这数月以来朝夕相处,顾枝和卿乐有多少次相对而坐、多少次言谈欢笑,可是二人却从未知晓,原来他们之间,是那世间最为真挚深刻的牵连。
卿乐擦了擦眼角流淌的泪水,那双始终温柔娴静的眼眸此时烟雨朦胧,有斑驳血丝牵扯其中,支离破碎,卿乐看着扶音,她颤抖着伸出手撑在桌上,声音沙哑,哽咽问道:“顾枝,本名君衣?”
扶音点点头,卿乐缓缓闭上了眼睛,满是哀伤的神色,嘴角却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其实从顾枝离去之前的话语,以及卿乐仔细回想这一段时日以来的相处,许多事情就已经豁然开朗。虽然如扶音所说,当年波折之后,顾枝无论是根骨还是相貌其实都因为那时的重伤而发生了些微变化,可是卿乐怎么可能记不起来那双眼睛呢?
那双眼睛,当年黄草庭一见便能够确定顾枝和君洛的关联,而对于君洛和君衣那么熟悉的卿乐,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的自欺欺人自困藩篱罢了。
为了拉扯君策长大,为了在方寸岛上安稳度日,卿乐逼着自己不再将某些事情强刻在心头,如那人的相貌,如那人的言语,如那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能忘了他的眼睛呢?卿乐眼角泪水簌簌落下,烛火照耀下竟好似殷红血泪,卿乐手掌紧紧攥拳,刺痛感顺着手臂直贯心脉,她浑然未觉,只是突然间觉得有一股清气在脑海之中横冲直撞,将那些早已掩埋深处的记忆悉数翻动,她双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扶音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卿乐和扶音来到小院中,此时尚未时近黄昏,天色却已黯淡如深夜,卿乐和扶音走到了那悬挂着无数木牌的枯树下,看着那两座紧紧挨着的低矮坟茔,卿乐颤抖着伸出手指,语气嘶哑地说道:
“当年谕璟和澜珊带着我离开奇星岛也是迫不得已,若不是因为我妄自运用真元动了胎气,谕璟和澜珊也不必为了我不管不顾地逃离奇星岛,更不可能就那样抛下君衣和顾筠不管,只是那时情况危急又追兵在后,由不得我们多做停留,谕璟双腿被废更是雪上加霜,于是我们只能按照既定的逃亡路线登上了船,一路离开了旭离海域。
驶入玉乾海域不久,君策便出生了,只是一路跌宕、提心吊胆不得安息,君策甫一出世便身子虚弱,又由了颠簸海上不得进补,于是谕璟斟酌之后提议在方寸岛落脚。若是按照当初离开宿微城的想法,我们应当是和顾筠一同逃回承源岛的,至少要离旭离海域和奇星岛更远些。
可惜局势所迫,方寸岛历来又是鱼龙混杂之地,我们可以无须担心暴露身份或是被追兵找到,便来到了偏远之地的云庚村中买了一座小院。那时我只当作君洛和君衣都已经死在了战乱中,便为他们立了这连衣冠遗物也无的衣冠冢。”
卿乐的声音断断续续,扶音却也已经不忍再听,她难以想象那时逃到方寸岛的卿乐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本该相守一生的丈夫死在了异乡孤山,而自己的骨肉更是深陷绝境,生死难料。卿乐这么些年只能逼着自己不被这些困苦过往纠缠,才能将君策拉扯长大,即便有谕璟和澜珊在,可是陪伴君策更多的当然还是卿乐。
卿乐和顾筠谢洵当年对待顾枝的想法其实别无二致,无论是不让君策接触武学亦或是从不与君策提起过往,都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被仇恨和意气卷入纷争,卿乐所要的不过是君策能够在这方寸之地安稳度过此生。至于复仇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后来传来的消息也已经说过了那个举世皆敌的魔君死在了魔宫孤山上,那么仇恨又该落向何处呢?
扶音顺着卿乐的手指看向黑暗里隐隐约约可见凌厉字迹的木牌,那些文字此刻落在眼中便那般深刻清晰。顾枝的本名是“君衣”、顾筠当年最喜欢喝的酒是“梅子酒”、君洛的姓氏是“君”字……原来一切,都早已有迹可循。
卿乐看向扶音,她擦了擦眼角泪水,苍白神色间又露出了那个让人一眼看见便要融化心头的温婉笑容,她轻声问道:“那你呢?扶音,你又是如何和顾枝一起长大的?”细细端详木牌字迹的扶音愣了愣,她收回视线,看到了女子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突然觉得和顾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相像。
扶音微微低下头,开口道:“当年在奇星岛东境,因为我父亲是那一地有名的乡绅,祖辈也曾在朝中当过大官,所以家境殷实,在那方圆之间都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可是落入那些恶鬼眼中,自然成了最该搜刮一空的藏金库,于是一夜之间满门覆灭,血流成河。那时我年纪还太小,只记得是我娘亲和大哥拼了命将我送入了青潋山中,后来我一路逃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逃出深山。
不管不顾地在深山中跑了一天一夜,侥幸未有遇到什么豺狼野兽,可年幼的我却再也不堪路途遥遥和一路颠簸,竟是昏死了过去。那夜大雨滂沱,我发烧烧得厉害,迷迷糊糊之间便看见了不知为何上山的顾枝,他将我带回了浮山湖畔的竹屋,先生医术绝世,捡回了我一条性命,自那以后我便在竹屋住了下来,后来跟着先生学了医术。”
扶音娓娓道来,慢慢收敛心绪的卿乐不再那般难以抑制的失魂落魄,她伸出双手握住扶音的手腕,冰凉的指尖传来了难言的暖意,扶音抬起头浅浅一笑,她声音微微颤抖:“乐姨,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好答应先生的事情。如果我早点发现,顾枝也能早些和您相认,不至于现在还要天各一方......”
卿乐摇摇头,她牵着扶音走到了树下,轻轻探出一只手掌扯下了书写着“衣”字的木牌,她嘴角带笑,缓缓道:“这是君策写得最多的一个字,小的时候应该只是因为这个字笔画少写起来方便,后来长大了却不知道怎么就觉得这个字一笔一划多了几分韵味,于是写的最多,也写得最好。”
说着,卿乐又随手指了指其中的几块木牌,皆是不同字体的一个“衣”字,但无一例外,尽数带着少年心绪的挥洒。卿乐将正楷书写的“衣”字木牌递到扶音手中,她低声说道:“这个你收好,今日的事情便你我知晓就是了。以后不用告诉顾枝他的身世,我也听说过‘地藏顾枝’的传闻,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要去走,无需再被其他的东西牵扯脚步。即便相认了又能如何,仇恨绵绵不尽,若是到头来一场空又能如何?”
卿乐松开扶音的手掌,她独自走向院门,轻声道:“我去接君策回家。”
似有所感,扶音微微上前,伸出手就要抓住女子的肩头。
就在此时,敲门声缓缓响起,长短有序,悠扬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