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城,府学。
沿着喧嚣热闹、车水马龙的鼓楼往北,向着江边的方向前行。
不过五百米,便会遇见一座黑灰色飞檐斗角的牌楼。那就是明州府学的入口。莘莘学子们只有通过府学考试才能获得参加院试的资格。
作为开国功臣之后,贾家子孙拥有特权。他们不用参加县学选拔,可直接进入府学考试。府试院试皆通过后便可取得秀才功名。
贾宝玉、贾环、贾蔷作为本年度贾府政老爷和贾代儒亲自挑选的代表,前来参加今年府试。
雍容富态的贾宝玉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衣角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满月般的圆脸上挂着自信。他深信自己的才华远超贾环和贾蔷。
“就你们那点水平,拿什么和我斗。”贾宝玉手持折扇,不停摇头叹气。
略显猥琐的贾环,身着一件略显陈旧的褐色衣衫站立在府学角落里。他紧紧咬着牙关,默默诵记四书五经里的名篇。
看着得意洋洋,胸有成竹的贾宝玉,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场考试中取得优异的成绩,让所有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而此时贾蔷正在悠然自得地漫步在小径之上,感受着微风拂过脸庞所带来的惬意。
他身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衣,上面绣着精致的云纹,俊雅不凡。
“环叔,放轻松。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贾蔷安慰紧绷的贾环。
贾环苦笑道:“蔷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底子弱,心里发虚啊。”
“尽力就好。”贾蔷握了握贾环的手。
.......
明州知府郭本若看着鱼贯而入的考生,捋了捋胡须,面带微笑。
远远看到贾宝玉走来时,他忙迎了上去。这城里谁不知道,贾宝玉是老祖宗贾母的心头肉。
“宝玉呀,老夫早就听说你年少成名,才比子建,这次必定能高中。”郭本若亲热地拍了拍宝玉的肩膀。
“谢知府老爷吉言。”贾宝玉一脸傲气地拱手道。
虽然被贾政逼过来参加府试,但贾宝玉心里还是瞧不起这些所谓的禄蠹们。他自信必能高中。
而对于一旁的贾环和贾蔷,郭本若只是拱了拱手示意。对于贾府不得宠的庶子和没落的正派玄孙,他连装都懒得装了。
所有的考生被要求脱光衣服接受最严格的审查,确保没有夹带任何小抄。然后由督学发放统一的笔墨纸砚,进入考场。
一柱香之后,知府郭本若宣布考试开始。
考场之上,不时有监学走来走去巡查。
气氛凝重而肃穆,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所有考生都全神贯注地投入到答题之中,希望能够在二个时辰里充分展现出自己的水平。
贾蔷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桌前,他微微皱起眉头。
这大明的试题真是包罗万象啊。
既有关于诗词歌赋的创作题,有关于历史典籍的解读,还有对当下时政的见解论述题。他开始努力开动自己大脑去思考,手中的毛笔在纸上舞动着。
压轴大题来了:
《孟子·滕文公下》有云:“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孟子·尽心上》有云“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试问如何解孟子之见?孟子之见于今有何启悟?
看到了压轴大题,贾蔷皱起了眉头。
谁都知道这个题目就是要考生论证孟子的观点如何正确,杨朱的观点如何错误。如此四平八稳,肯定好过关。但贾蔷从心里不同意孟子的观点。
孟子一直游历各地,鼓励各国君主施行仁政。仿佛只要有了仁政,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但纵观历史,相对仁政的齐国被凶悍的秦国灭掉。施行仁政的宋朝被暴横的金国、蒙古灭掉。即使在现代,生活富裕的科威特被伊拉克差点灭国,连南越都打不过北越。
把仁政当成治国无往不胜的秘诀,真是幼稚。
在孟子的这篇文章里,孟子先后给杨朱带了两顶帽子,一是无君之禽兽,二是一毛不拔之为我主义。
近代受西方影响,学者一般认为杨朱为个人主义。《吕氏春秋》总结杨朱思想为“贵己”。其实这种将身看得比天下还重的思想并非出自杨朱。
一百多年前的老子,在《道德经》里强调过了,爱惜自己身体重于爱惜天下的人,才能把天下托付给他。修身才是根本,不可舍本逐末。然而杨朱碰上了孟子,就成了“无君无父的禽兽”了。
杨朱之“贵己”乃针对“虚名”而言。
凡世虚名,皆为妄言。有实无名,有名无实。自然真实之人,不会刻意追求名声。追求名声之人,定做违背现实之事。
赞名与骂名,实乃一体,赞誉尧舜与痛斥桀纣,并无差异。杨朱认为,身外之物不值得追求,包括名声、地位、寿命、财货。人一旦被这些东西奴役了,心灵就失去了自由,身体也会跟着劳累,人也变得不真实了。
那么什么东西值得追求呢?是治内,是乐生,是逸身、是任性,是顺自然。
这所有的内容都指向了“贵己”,就是要重视自己,重视自身。想看的克制自己不去看,想听的克制自己不去听,这哪里是养生?分明是自虐。
真正懂得养生之道的人,应该明白。生命不会因为特别爱惜就能长存,身体不会因为特别看重就能长寿。
人生在世,如果有房子、有好看的衣服,有美味的事物,有自己喜欢的人。还需要对外追求什么呢?如果满足了基本了需求,还不懂得在有生之年好好珍惜,反而用外在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非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飞鸿腾达富甲一方,那便是贪得无厌的欲望。
守着身外之物,自己身体和心灵都休息不下来,最终受伤害的还是自己!
关于治理国家,杨朱不赞成尧舜禹的做法。
尧终身没有片刻的闲暇,禹因为治水得了半身不遂。个人饱受苦难折磨不说,国家也治理的也不怎样。儒家便曾有云“一人归仁,天下归仁”,就像是牵着羊的舜,及时他个人能力再突出,后面的羊群也不跟他走。
回到拔一毛而利天下,按照现代的理解并非字面上的意思“利于天下”,而是“得天下之利。”
“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所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是:身外之物无论多大,对我来说,也没有我身上的一根毛重要。哪怕你给我整个国家,我也不干。
孟子对杨朱的攻击建立在,他对杨朱思想的错误解读之上。
孟子把杨朱讲乐生、贵己等修身的观点套用在儒家治国的君臣道义上,进行道德审判。
他并没有理解了杨朱贵己的本质是:相较于往内的精神和身外之物,自己是重要的。相较于治理国家和治理自身,治身是重要的。相较于私天下之身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身是重要的。
既然至人无私,谁允许你用身体作为换天下的筹码的呢?
杨朱不把万物放在心中,那么心中就囊括了万物。这一点,是孟子一派的儒家所达不到的境界。
孟子的政治(国家)观可概括为“仁以王天下”,而杨朱则为“人人皆国王”。
孟子的政治理想就是王天下。在孟子的“国家”里,无论是谁,立德为首要,直接点就是立仁德,从这可以看出,孟子是“继往圣之绝学”的绝对拥护者。故孟子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大胆假设,爱民是符合大德要求的。
这个假设既是目的也是手段。从手段一层讲,它有利于限制君权,从目的一层讲,是为了王天下。他相信也希望“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天下人不挟利只怀仁的话,百姓的“小康生活”便无忧了。如此之后,孟子认为“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杨朱的政治观充满了理想的色彩,说它是理想的源于他的非务实性。
杨朱的政治观大体可在《说苑·政理》中得到体现。
试看其表述,“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然。……君不见乎羊乎?百羊而羣,使五尺童子荷杖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君且使尧率一羊,舜荷杖而随之,则乱之始也。
臣闻之,夫吞舟之鱼,不游渊;鸿鹄高飞,不就污池;何则,其志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繁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小,成大功者不小苛,此之谓也。”
欲东就东,欲西就西,“吞舟之鱼就吞舟,高飞之鸿鹄就只管高飞,黄钟大吕就是区别其他乐律的庄严、美妙的乐调,而不是其它。各行其是,各安本分,各自求善,人人幸福,各人在自己的王国里寻得真谛。把这些一个个的完美有效叠加就是天下的幸福。
杨朱还认为:一个独立的人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不可把一人之头搭在另一人之肩上,因为这样会滋生不和谐因素,造成混乱;放大到整个国度,一套理政制度最讲究的就是它的浑然天成,自始自终是自生的,本生的东西。
换言之,排斥一切外在强加的因素,这正是杨朱朴素生命观的延伸和放大。
至此,孟、杨二者政治观差异便十分分明了。
两人的分歧在于孟子注重“由上而下”,杨朱注重“由小而大”。杨朱的境界绝不比其他先秦的伟大思想家逊色。他的“为我”不过是手段而已,其最终目标依然是天下大治。
尊重个人的天性,在此基础上充分发挥个人潜力。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村镇,一个府县都能治理好,这个国家便一定能富强。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贾蔷大笔一挥,为杨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上万字的辩驳文章。核心观点是:“杨朱之言,振聋发聩。认之用之,犹未晚矣。人先爱己,才能爱人,后方能爱国。”
一文写罢,贾蔷长舒了口气。为杨朱平反的观点写的很爽气,但这观点朝廷肯定不喜。人人都爱惜自己,君主怎么去实现自己的雄图大业。
他看了看远处的贾环。
贾环有些局促不安,双手不停地搓动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试卷,额头上不知不觉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贾蔷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