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在低声长啸了一阵之后,心情好转了一些,他要抓紧时间倾诉,把兄弟们的事迹全都告诉这两位愿意倾听他倾诉的人。
郭晨的声音有些嘶哑:“村子里大火仍然在熊熊燃烧。木头房子一旦燃烧起来,那就是火烧连营一样,根本无法扑救。
而且,也没有必要扑救了。
村里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唯一活着的,就是抱在王妃怀里的那个小小婴儿。
村子里的边民没有放弃抵抗,我们看到,除了大火里没有冲出来的人,凡是被杀的,他们都是手里拿着叉子和锄头在拼死反抗!
但是,我们没有看到一个青壮年人,几乎都是白发老丈和老妪,还有大头、大肚子小身子的娃娃。这些娃娃吃不好,身子长不好啊,发育就成了这个怪样子。
不用猜,那些青壮年人,都在安史之乱中,被征兵,上了战场。
上了战场的农民,能够活下来的,百不存一。
这个村子已经永远消失在大唐的名册里了。”
郭晨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这一战,我们收缴很多,但是值钱的很少。
打开他们抢走的包袱,发现里面就是粮食和衣物以及不太破烂的被子。
贵重些的,就是那十几头猪,还有十几只羊和数十只鸡鸭。
只有很少的银两,都在那个首领的腰包里拴着。
最值钱的,就是那六十八匹战马了。
这些战马,每一匹都要比我们骑乘的战马要好很多。我们的战马其实都是挽马,拉车还可以,耕地都不太行。它的力气远不如牛,犁铧入地稍微深一点,它们就拉不动了。
我们埋葬了死难的乡亲们,都换上了新的战马,补充了补给,又上路了。
至于那些被我们杀掉的凶手们,那就把他们的尸体留给财狼们消灭掉吧。
这一次,王妃没有任性,她怀里抱着那个可怜的婴儿,走进唯一的那辆马车。
婴儿是经不起寒风长时间吹的。”
元稹听得一哆嗦,他的脑袋里瞬间就像看到了无数的野狼还有其他的野兽在嘶吼咆哮着,分吃了这些前不久还是活生生的人。
白居易似乎知道了元稹的想法,拍拍他的肩膀:“他们的归宿还是葬身在野兽腹中的好。这样,如果有来世,他们或许会接受教训,不再做恶事,做坏事了。”
郭晨点点头:“他们本来就有天葬的习俗,我们做得不过分,就是没有神鹰赶过来分食他们的骨肉。
不过,他们应该满意了,因为,我们并没有剥掉他们身上的衣服。如果是他们的自己人给他们天葬,这些尸体肯定会被剥光衣服,再把身上的肉全都割下来喂老鹰,就连骨头都要被砸碎,喂给老鹰吃掉。”
元稹一阵干呕,差点吐出来。
郭晨道:“这是我们的斥候(唐朝侦察兵或者特种兵的统称。)亲眼所见。民族不同,习俗各异而已,就如同我们把过世的亲人埋进地下,这在他们看来,我们太残忍了。
所以,这种事不足为奇。”
元稹点点头:“不太习惯罢了,他们杀了我们大唐那么多老百姓,遇到我们的正义之师,这或许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
郭晨道:“我们埋葬了老乡们,王妃抱着婴儿,对我说,她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了。哪怕天黑了,也要继续赶路。
火把点燃,小刘二和他亲大兄大刘二作为这支小队伍的斥候,在前边探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前头实在是没路了,王妃才下令就地扎营。
为什么他家出了两个刘二?只能以大小来区分?那是因为,多一个丁口,就要多一份赋税,这就是人头税。所以,一家出现两个甚至四五个行二的小子,不足为奇。”
这个,白居易和元稹是知道的。自汉朝高祖以来,人头税就没有废止,而是延续了下来。
白居易随着郭晨的讲述,他的脑海里似乎看到了郭晨描述的当时发生的战斗和掩埋遇难村民的悲惨情景。
他好像自己也参与了这支小部队,和大家一起欢笑,一起战斗,一起克服重重困难,不停地朝着安西走去。
郭晨的讲述已经成了旁白,唯有故事就像正在发生的情景一样,在不断地像画面般的闪现在白居易的脑海里。
是那么的清晰、生动、鲜活、令人血脉贲张和说不清的那种悲壮情绪。
第二天,他们是被嘈杂的嚷嚷声惊醒的。
值夜的斥候指着漫山遍野涌过来的人潮,吃惊地吼道:“敌袭!赶快准备迎战!”
大刘二急忙道:“快,占领身后的这座小山,固守,保护好娘子!”
(从这个段落开始,因为何真真此时还不是王妃,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所以,在郭昕被封为武威郡王之后,才能称呼何真真为王妃。伺候的若干段落,就按照当时的称呼为娘子,或者夫人。但是,郭晨的讲述除外。)
大刘二是这支小队伍的队正,而郭晨只是郭昕的侍卫。如果真的有战事,那就要听从大刘二的指挥。
毫无疑问,事实证明大刘二的决断是非常正确的。
大家刚刚拉着背着粮食辎重的马匹爬上只有一百多米的小山,人潮就涌了过来。
这哪里是敌袭,就是一股规模很大潮流,犹如大江入海般的逃难人群!
凄惨,已经不能形容他们此时此刻的境遇了。
没有人朝着小山上看一眼,他们全都朝着大唐长安的方向,麻木地本能地行走着,跌跌撞撞地竭尽全力跑着,跑不动的,就慢慢地走,走不动的,就坐在地上嚎哭。
那数不清的人们的哭声,震天动地,就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落泪。
这一年,是代宗朝,大历二年春(公元767年)。这一年,也是吐蕃开始对河西走廊进行试探性进攻的第九年。
而这一年的进犯,规模非常大,这就造成了这样大规模的百姓大逃难,不得不说,这是大唐百姓的悲哀。是边军的耻辱,也是大唐尊严的彻底倒地消失。
安史之乱,几乎耗尽了大唐的国力,各路勤王的军队,有的还在京畿附近逗留不去,这让朝廷上下心中十分紧张。
这些军队里边难保没有觊觎皇权的野心人物存在。
安西铁军,已经被战争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那些百战余生的将士,军心开始涣散。
以内,随着高仙芝和瘸腿斜眼但军事和文才双绝的常胜将军封常清,被太监、监军边令诚陷害,二人被玄宗斩首,制造了一场振动全军的大冤案之后。
军心涣散,再无斗志。十年以降,进关的这支人数达到三十多万的铁军战死的战死,被内耗杀掉的杀掉,也很快泯然众人矣。
若无郭子仪力挽狂澜,或许大唐已经改朝换代了。
郭晨他们眼前的这些难民,说到底,还是皇帝和朝廷造的孽。
只是人们不敢说出来罢了。
战乱,是老百姓最害怕的事情。
而在那个时代里,战乱频仍,乃至民不聊生,老百姓是最底层,最没有保障,最苦的那个阶层的人。
张养浩的《山坡羊》说出了问题的实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数千年来,百姓的希望就是不要战争,要和平和赋税低一点。
可惜,这只是一个希望而已。
华夏的内乱,外部的侵略,各种因为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的匮乏导致的贫富极大不均,成为了各种战乱的导火索。
整整两天两夜有一个傍晚,难民队伍才算是走了过去。走不过去的,就永远停留在路上和小山脚下了。
他们是饥饿而死的,也是力竭而死的。
大刘二,严禁任何人,包括何真真下山救助难民。无论王妃何真真是发火,甚至是哭闹,何真真其实还是个大孩子啊,所以,大刘二仍然不允许一个人下山救助。
唯有他知道,难民潮是多么的可怕。
一旦他们知道小山上有粮食,那么,这支小小的护卫队伍根本阻挡不了冲上来抢粮的难民!
那时候,不仅粮食没了,何真真的命和大家的命也没了。
饿疯了的人们,已经失去了理智。
夜深了,何真真怀抱熟睡的婴儿,抬头仰望漫天的星斗,感慨万分。
“出关逢胡虏,杀人如割芹。
再遇难民潮,如海似波巡。
寒星高万里,照我逆行人。
唯盼边城在,永佑大唐魂。”
这首诗声声悲切,句句撕心裂肺,护卫们低下头,单腿跪地,朝着小山下死难的百姓们致哀。
这首寒星高万里的即兴诗,注定在当时不会被传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