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正相对痛哭,门外虎叔高声道:“老爷,季师爷来访。”
唐哲止住哭声,从腰间取出汗巾仔细擦了眼泪,很快恢复了县尊大老爷的威严,低声喝道:“何事?”
门外一个柔顺的声音答道:“东翁,有本地商户送礼祝贺小姐痊愈,现呈礼单在此。”
“他们倒是乖觉。”唐知县捋一捋胡子,微微一顿,说,“礼单呈上来吧。”
师爷便推门进来,将几个小册子放在书桌上,然后恭敬立在一旁。
唐窈娘也拭干了眼泪,侧眼看去,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穿着青色长衫,头上一顶瓜皮小帽,留着小胡子,显得很是儒雅,偶尔眼睛一转,又有几分精明之气。
唐知县指着唐窈娘对师爷道:“季宾,这是小女窈娘。”
季师爷连忙上前作揖行礼,口中连连称赞:“见过小姐,小姐真是知书达理、花容月貌,和东翁一般,都是人中龙凤……”
唐窈娘也按照记忆中的动作侧腰按手行礼,口称:“季师爷万福。”
二人见礼已毕,唐知县一捋胡子,吩咐道:“季宾且去陪他们坐坐,便打发他们走吧。”
季师爷便领命而去。
“师爷季文,绍兴府萧山人氏,协理本县钱粮,亦是为父得用之人。”唐知县随口提了一句,拿起一本册子,打开粗略一看,便递给唐窈娘,道:“窈娘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唐窈娘接过来打开,按照从右往左从上往下的顺序细细阅读。
进献青天大老爷唐讳哲公薄礼,恭贺小姐遇难呈祥。
上等人参两支、鹿茸一对、灵芝八朵。
明前头采新茶黄山毛峰、婺源茗眉各十斤。
精选上等湖绸、云锦各八匹。
精选端砚、徽墨、宣笔、绢纸一套。
和田玉制平安扣一幅。
临清狮子猫公母一对。
草民黄有财再拜敬上
唐窈娘看完礼单,瞠目结舌。这也太丰厚了,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玩的。而且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我从树上跌落也才过去两天,怎么就有人来送礼呢。
等等,我这知县爹爹,不会是个贪官吧。现在可是永乐朝,离开国之君的洪武朝也不远啊。那洪武大帝朱元璋惩治贪污,剥皮填草的手段,可都在九年义务教育的历史课文上写着呢。
而且如此厚礼,老爹居然都不露面,派个师爷就打发了,显然是习以为常了,看来是个惯贪呐。
她这一沉吟,唐知县却以为她对礼物不感兴趣,便道:“果然都是些寻常货色,难入我家窈娘法眼。”
“那有,我觉得那一对猫儿挺好玩的。”想当年,涂浅溪一直想养一只猫,心心念念好几年,可惜老妈死活不让养,如今可算找到机会了。
“好好好,都依你。”唐哲宠爱地笑了笑,伸手扯了一下书桌边的麻绳,只听见门外一声清脆的铃铛响,一个青衣小厮走了进来。
“老爷,何事吩咐?”
“你去传话给门房,将新收礼品中的那对猫儿送到后衙交给知画,其他诸物依旧存放到库房。”
待小厮离去,唐窈娘试探道:“爹爹,我这次出意外只是我们自己家事,为何会有外人来送礼呢?”
唐知县一捋胡子,不以为意地说:“估计是师爷散播消息,本地富户才会闻风而动啊。”
唐窈娘见亲爹如此托大,连忙问道:“爹爹收了如此重礼,是否不太妥当?”
唐知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窈娘啊,你可听说过‘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为父掌休宁正印,百里休宁,一言决之,诚可谓百里之侯。夫官者,父母也,夫民者,子女也。子女孝敬父母,乃天经地义,纵是府尊大人听闻,也会夸为美谈,又那会不妥当呢。”
唐窈娘被知县爹爹的说辞惊呆了,这要是放在现代,分分钟纪委请喝茶。于是斟酌片刻,朗声道:“爹爹可知魏征谏唐太宗故事?”
“哦,窈娘竟知唐史,看来你娘对你没少下苦工啊。”唐知县微微一笑道:“讲来听听。”
“魏征上书唐太宗,言道:‘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唐太宗从谏如流,将此良言刻于铜镜,引为美谈。”唐窈娘观察着爹爹的神色,正色道:“孩儿窃以为,官之治民,亦如舟行水上。为官者,当爱民如子,自然受子民拥护爱戴。”
“哈哈,窈娘有所不知,天子治天下,知县治一隅,职权范围不同,治理手段岂能相同,何况故唐朝与我朝远隔数百年,国情大不相同。”
“比如当今圣上煊赫武功,只用考虑北伐蒙古、开疆拓土就够了,而为父治理地方,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休宁一县之地,方圆百里,人口近十万,而为官者,仅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寥寥数人而已,若是爱民如子,如何爱得过来。”
“为父为官九年,非是自夸,已熟谙为官地方之精要,关键有三,一者钱粮税赋,二者治安刑名,三者文治教化,余者皆小事耳。”
“乡野之民,有富有穷,或贤或愚,时顺时刁,须得雷霆雨露俱下,方可治之。”唐知县侃侃而谈,说得兴起,熟稔地捻起长须,:“为父多年揣摩治民之道,单得了一个‘驭’字。”
好嘛,爱民如子,到了爹爹这里,竟然成了驭民如子。看来爹爹的为官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是一时半会能扭转,只能留待以后因势利导,徐徐图之。
唐窈娘心里长叹一声,一时无话可说。
“窈娘自小养在深闺,观史而知理,虽有偏颇,也算难得。”唐知县却不自觉,充满遗憾地长叹一声:“若是身为须眉男子,当可传承家风,建功立业……”
唐窈娘大感不忿,眼珠一转,促狭地问道:“难道爹爹竟然是前朝皇室隐世后裔?”
“住口,休得胡言乱语!”唐知县身子一抖,瞪大眼睛,严声斥责:“仔细惹来泼天大祸!”
唐窈娘抿嘴一笑,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爹爹破防,便继续说:“爹爹既非皇室,家里自然没有皇位要继承,那要儿子何用?”
唐知县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无言以对。
唐窈娘乖巧地走到爹爹身后,给他揉捏肩膀,:“爹爹就这么想要儿子吗?难道女儿不好吗?”
唐知县享受着爱女揉捏,颇为受用,喃喃自语:“女儿虽好,终究…终究……”
“终究什么?”
唐知县却不答,拍拍窈娘的手,慈爱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且开心过这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