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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鼓盆而歌

太平间里不太平 我爱张蓓蓓 2556 2024-11-20 17:12

  一个男人的身体往往在十五岁以后,就停止了发展,可是通常情况,也就是在十五岁,在严桥这个城市,一个男人的心理发展,才刚刚起步。我和我的双胞胎哥哥,就是在十五岁,走进陈氏祠堂,从老族长手里接过九节鞭,我记得那天白天我还在万龙山初中学习了垂径定理,没想到天一擦黑,我就成为攻打周氏的先锋队,老族长杵着狼头拐杖,和满眼血丝的村长,交换了眼神,我们打着火把,出征。

  周氏在我们上游,每到旱季,必要截留我们的水源,所以陈氏和周氏的械斗,不可避免。路过孙村,我远远的眺望孙坤家的房子,你以为叫这个名字,定然是男人,其实孙坤是女人,我向来不喜在自己的小说里暴露人名,不分男女。如果我改弦更张,势必曾经心痛。这场战斗过后的第十年,我在一个故人的喜宴上,得知,这个女人已婚的消息。

  这个女人知道我此去,凶多吉少。原谅我,想起自己那个痛彻心扉的夜晚,我要抹去这温柔名字,给缱绻的往事覆盖一层血红的薄膜。这个女人高举火把,等在一棵枫杨树下,火光照亮树下的灯心草,在某个不知名的假日,这个女人和我坐在灯心草面前,背诵陋室铭,构皮树的红浆果不时掉进河流,成群结队的餐条,向果实游去,向这个女人青春的脸庞游去,下午三点的蝉鸣洞悉我耳朵和心脏的对这个女人的复杂反应。多少年过去了,我完全记不清这个女人的眉眼,这是我最大的弱点,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不应该是脸盲。然而无论我和这个女人的这场分别要持续多久,能持续多久,会持续多久,这个女人的声音,我是能够辩识的,在我漫天飞絮的记忆中,这个女人总是被老师点名朗读她自己的作文,我在一九九七年九月的一天,第一次听说坎坷这个词。女人是男人的学校,遇见过越多的女人,一个男人的学识越加渊博。

  虽然老族长一口气,吹灭了这个女人的火把,老族长知道一件事,这个女人的父亲是方圆二十里唯一的医生,这个女人是医生唯一的子女。这个女人哀求老族长,我讨厌这种哀求,老族长更讨厌。

  我们的队伍继续向前,我的双胞胎哥哥抹去夜色如水,有个女人惜你如此,你这辈子没有白活。这是我的双胞胎哥哥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即将爆发的战斗之中,我的双胞胎哥哥首当其冲,被一把红缨枪刺中左胸。

  满月当空,猫头鹰飞过原野,蟾蜍躲进棉花地,老族长一声清脆的口哨,陈氏儿郎挺起胸膛,冲进周氏的阵营,跨越哥哥的死尸,我的九节鞭飞进周氏的长矛队,苍白的月色照亮仇人的面庞,我不得不承认十之八九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我的九节鞭被一个同学夺走,十几把长矛合并一路,朝我胸口刺来,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潜意识告诉我,下一秒我必死无疑,这一秒我猛烈的回想这个女人起身朗读的场景,我终于明白这个女人口中的坎坷,所言何意,咔嚓咔嚓,我以为我听到了自己人头落地的声响,我瘫软在地,裤裆透湿,到处寻找自己的头颅,等我缓过神,老族长已经捡起地上被砍断的半截红缨枪,老族长沉默不语,扶我起身,同时递给我一把半截红缨枪,我再次冲进敌营,一个手腕上绑着红毛巾的周氏,避开我的捅刺,绕到我的背后,手起刀落,柴刀斩断我的汗衫,我汗衫上的汗液,我的皮肤,我的血肉,我的骨头,就此,关于那场战斗的记忆,戛然而止。

  扪心自问,我是这个严桥最不合格的小说家,我表达出来的都不是我想表达的,我想表达的我又表达不出来,有多少次,我一个人在严桥天鹅酒店的708房间里,对着手机通讯录里前岳父的电话,痴痴呆呆,前岳父放过话,不写小说,可以去他的某个厂里做负责人。前岳父的每一个厂都和造船相关,我略懂一二,可是比起造船,我更热衷造梦。

  我开着迈巴赫,驰骋在永安河埂,从前的恩恩怨怨都显得无比可笑,争水,争路,争龙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从前的人们殊死搏斗,贫穷,封建,愚昧,让永安河两岸,凭添多少冤魂,如今,在遍地黄金的南方,陈氏和周氏一团和气,见面必定把酒言欢。

  当涂女青年打来电话,为爽约连连道歉。

  “怎么证明你的道歉是诚心的呢?”

  “我从远方马不停蹄的向你赶来!”

  我掐着时间,步入严桥唯一的一间咖啡馆,我笑眯眯的,咖啡师说,江南的杨梅已经上市,她给我泡了一壶杨梅酒。

  我不知道女青年喜不喜欢喝酒,喝不喝的惯杨梅酒,清甜中透着热烈,朴素里散发狂野,柔和夹杂着对抗。女青年从出租车里钻出,你透过橱窗,看见穿着橘红环卫制服的女人,朝我挥手,我清晰的听见了咖啡师的嘲笑。女青年并没有落座,女青年领我吃沙县。我好奇女青年为什么不带我去205大肉面,女青年没有回答,估计开面馆的时候,卖不掉的都被她吃掉了,所以吨位才如此之高。

  女青年把辣酱面拌进炒面,吃一口面,喝一口小瓶雪碧,女青年埋头苦干,并不看我,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并不主动过问我的从前,然而我有义务有责任敞开我所有的历史。在一九九七年,这个女人也毫不避讳的告诉我,她和一个家里卖米的男人有过一段历史,这也是我文学的启蒙,历史竟然可以表达感情。

  女青年提出骑车逛永安河,五月的永安河的风,明显过于热情,女青年脱掉环卫制服塞进小黄车的车篮子,我跟在她的车后,我无比确定我在她的车后,而不是她的身后,因为我不太愿意注视她的身体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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