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焱因心中惊极而虚,其他两人则因力竭而疲,一时间都只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任石门外甲士喊成一片,也做不得回应。
黑暗中的狸媪似是能看清周围一般,打着火石点燃了一盏壁灯,照亮了门内一片。
她又敲了敲石门,对缝隙处喊:“尔等本无大用,此番便是天意,都安心回去吧!帮公子建照拂好居延塞,找眼神好的上望塔,仔细盯着自石堡至墓穴上方一线,老妪自寻机会报信!”
经她一番安排,另一侧甲士便呼喝着安然离去。徐焱三人此时缓过神来,也陆续起身。
狸媪摸出三里丹丸,递给三人:“此丸安神,另两丸提气,尔等快服下吧,别伤了筋脉心神。”
三人各自服下丹药,顿觉身心恢复如初,甚至比及之前还更有精神气力。典沛咂着嘴道:“好药!不仅觉着气力大增,滋味还不错……狸媪还有吗?再给一颗吧……”
狸媪脸一沉:“此是丹药,适量有益,多了中毒。回去也提醒你家公子,那三阳散务必按量用,不可过量,否则此生便只能越服越多,终至损身害命!”
典沛赶紧点头称是,几人略微整理,便沿着通道向前走。
这条通道四面粗糙,有不少耒耜刮过的痕迹,并用木梁架支撑。两壁每隔约丈余就有一个放油灯的凹槽,且高低深浅不一。能看出这通道是应是地动后先有了裂缝,再于后来粗粗雕凿而成。
经过了三道油灯,通道尽头的粗制木梁架后便是一道土坡,通往一个四面漆黑之所,仅能看见土坡下似有石砖铺地。
不知前方会有何危险,三人正思量着摸下土坡,顺着两壁找找看是否有光源,就见狸媪又拄着骨杖稳稳走进黑暗中。
徐焱心中焦急,正欲询问,黑暗中突然闪起一丝火石星光,继而有一盏壁灯幽幽亮起,照亮了狸媪佝偻的身子。
紧接着一盏接一盏,狸媪过处,油灯尽被她点燃。三人依稀看出此处是个石砖搭墙铺地的墓室,十余口掀了棺盖、空无一物的石棺,靠墙在墓室摆做一圈,四面墙上隐约有些壁画和彩石拼成的花色图案,看着煞是新奇。
既已有光,三人也纷纷帮忙,去把室内剩余的油灯也都点燃,还从墙角一寻到一些装在陶瓮中的火把,想必是二贼先前带人掘坟掠墓时准备的。
典沛一边点着油灯,一边与徐焱悄言:“狸媪怎的如此熟稔,好似回了自家一般……”
“因为老妪不仅鼻子灵,眼睛也从来就不花,耳朵更是好用!牛犊背后说老妪,信不信我给你下哑药!”
说话声自旁边传来,典沛急急转头,就见墙上一宽大的凹槽中,竟有半个肌肤死白的人立在那里。他赶紧把火把上移,狸媪正蹲在那人的断腰上,瞪着碧眼吊着长舌看着他。
“阿母耶!”
虽知是狸媪,典沛还是被这连番刺激吓了一跳,丢下火把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徐焱身后。
狸母呵呵笑着从那断腰上跳下,几人才看清那是半个石雕,上半身已不见,腰间虽刻成缠腰裹布形,可两腿竟然完全刻成不着寸缕的裸露状,连脚趾都如真人一般。
这种似雕像又似真人的混合感,让看惯了寻常衣履具备的石雕的几人,在羞耻中全身顿生一层粟栗。徐焱甚至觉得是这墓主人施了什么法术,将真人脱光变作石像了。
“牛犊莫要乱叫,谁是你阿母?老妪只是干惯了死人营生,在黑处也看得比别人真切罢了,快找找这墓中有何异常处吧。”狸媪说。
徐焱把目光从那裸腿石雕上移开,典沛倒是凑了上去,用戟敲了敲那双腿,疑惑道:“怎的……看着有些眼熟……”
徐焱一边看着四面石棺与壁画,一边调笑道:“怎的?像你要进门的新妇啊……”
毫不意外,他说完头上就挨了狸媪一骨杖。典沛倒是毫不在意,依旧挠着脑袋努力回忆着。
徐焱心中好奇,这墓穴的形制确实与汉家不同,但似乎与他之前见的西域墓也不大一样。就说那些脱了色的壁画,其中人像就如那石像一般,腿臂至少总有一处露着。
甚至还有一处壁画中,一个已然看不清面孔的人,近乎于全身裸露,仅在腰间缠着腰布,双手伸平靠在一个纵横交叉的奇怪木桩上。细细看去,那人手脚还流着血,似乎是被钉在上面的。
此外还有几个相对清晰些的壁画,能看见一些须发皆卷曲的胡人,携家带口牵着驼马牛羊,拉长成一队在大漠中行走。
而在他们目的地的尽头,又许多身高似是数倍于他们、且红发碧眼的人,全身裹着绸缎站在云端。其下方土地光耀四方,还有些勾画精简的禽兽草木和亭台楼宇形状,或动或静处于光耀中,宛如仙境一般。
徐焱越看越觉得新奇,他以往也没少与西域各色诸人打交道,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画人与物的方法,其所画内容也是头回见。只可惜这些石棺里的尸骨,怕是也如路博德一般被移走了,不然看看其服饰,或许还能猜出一二。
“究竟在何处见过啊……”
典沛也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些怪异的画,嘴里还是嘀咕个不停。
难得典沛竟然动起了脑,徐焱也不想打扰他,便收敛了好奇去寻路。此处墓穴的通路并不难找,他看见有两处石棺间,有一道关闭的拱形石门,旁边壁上还有垂下的铁链拉环。
他心中新奇更甚,没想到连墓门开关,都与他见过的汉胡形制不同。
他轻拉铁环,石门在一阵摩擦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的幽深通道。他正欲向前,便被狸媪喊住。
狸媪探头仔细看了看四周,便伸出骨杖轻触了一下三尺开外的一块地砖。
不料随着“咔”的一声响,地砖猛然下陷,前方通道目力可及处,根根尺余长的粗针自地下不断刺出,其上黑红一片,不知是干涸的血肉还是锈迹。
“徐郎,此处诡谲,务必万事小心……”
狸媪说完,便以骨杖撑地一跃而起,飞至针上时又迅速将骨杖刺入侧壁,一个挺身再度向前跃去,轻盈迅捷如猿猱般。
跟上来的路忠和典沛,同徐焱一样叹为观止,见狸媪往复腾跃几次后,便消失于黑暗中。
不多时,远处再度响起铁链碰撞声,地上的长针随之缩回,狸媪的呼喊声也随即而至。
三人安心向前,顺便点燃壁上灯火。待行出三丈、拐过一道弯后,就见通道尽头已亮起灯光,前方似乎又是一处与之前相似的墓穴。
同样的残破壁画、同样的半裸石像、同样的彩石拼图,还有形制相同的开盖空石棺。若不是石棺数量有异、壁画内容和石像姿态也有不同,几人都要以为自己又绕回了之前的墓穴中。
除了典沛,余人也无心去看那些新奇的壁画,再次找到石门通道,由狸媪先行排除机关,便继续向前。
一连走了有十余厅,空棺也看见了百余口,徐焱只觉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烦躁,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就在众人即将耗尽耐心时,终于在经过一段数百阶的向下石阶后,他们进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此厅占地纵横皆近四十丈,高五丈有余。顶上似乎有些小小的洞口通向外面,流动的空气和碎土不时从中吹进来。
数十口石棺靠墙围放,壁上凹槽中的石像也都相对完整,粗估大概有五十上下,只是做工不及第一次见的光滑惊喜,表面粗糙如被泥浆覆盖般。
徐焱不愿细看这些东西,匆匆扫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向大厅正中。那里有八根石柱围成一圈撑着顶部石柱中心,一个雕琢明显更加精细且更大的石棺,正停在一个由彩色碎石拼成的圆形图案上。
几人一同上前,见石棺盖虚掩,灯火下棺中隐隐可见有人躺于其中。而之所以说有人,是因为被他们灯火照亮的一截手臂,既不是枯骨,也非干尸般干瘪。
典沛如见了杀父仇人般,愤然大喝道:“好个许昭!让乃翁好找!”
徐焱正要阻拦,典沛已然两只大手一抬,把半掩的棺盖掀翻在地。火光之下,一股可见的飞灰墓气腾然而起。
徐焱急忙掩面,把几人向后拉去,同时低喝道:“蛮牛!万一这棺中有机关怎么办?行事怎的如此鲁莽?”
典沛张了张嘴,知道自己理亏,便只好又怒视着石棺叫骂。狸媪缓缓把手放下,微微嗅了嗅说:“似是只有些陈腐气,倒不像是有毒,不过也还是要防个万一……”
说罢她摸出几颗红色丹丸递给几人,让他们服下以防尸气寒毒。徐焱紧盯石棺,匆匆嚼了几下吞下,顿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从丹药味道看,似是与狸媪给公子建的三阳散类同。
正欲重新上前,狸媪突然又拦住众人,低声道:“听!怎的有水声……”
几人细听,似乎确有淅淅沥沥的水声,自四面和脚下传来。路忠了然道:“此处深入地下,有些暗河流经,并不奇怪。许是之前种种慌乱,诸位并未留意,即便是居延塞下的墓穴中,亦能听见水响。”
听路忠这么一说,众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小心地靠近大石棺边缘,伸头向里面看去。
“阿耶!怎是个黑脸的!这不是许昭啊!”
典沛一声惊叫,吓得众人皆是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