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当天，乌云蔽日，寒风呼啸。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其声势浩大宛如山崩，无论是世间的何种生物听到了这样的响动，都会恐惧得浑身颤栗不止。

　　随着号角吹响，银骑士军队在山谷外停下了，颤抖的大地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银骑士们沉默不语，等候着他们的王下达指令。

　　军队最前方，葛温背负双手，微眯起双眼，望向山谷的入口。它们就躲在这里啊，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古龙，竟然也有如此卑微的一天……可相比起他们曾在迷雾中、在黑暗中承受的那一切，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这是，清算的时刻啊。

　　“尼特，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葛温轻声开口，片刻后，土地开裂，浓郁到连光也穿不透的黑雾浮现，尼特和他的骷髅军团从地下爬出，出现在众人眼前。任何人见到这一幕，都难免心生绝望之感，这是怎样强大的力量啊，竟然能无视生与死之间的秩序鸿沟，让离开人世的死者继续为尼特所用，连死后也得不到安宁。

　　但，至少如今值得银骑士们庆幸的是，这强大的[墓王]，是他们可以信赖的盟友。

　　尼特看向葛温，冷冷道：“不要命令我。”

　　话虽如此，尼特却已经开始了动作。只见他伸出数十只细长的骷髅手臂，在空中缓缓挥动了几下，位于他身后的骷髅军团则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纷纷转过身，望向那山谷入口。很快，它们迈开了脚步，在一阵令人胆寒的“喀嚓”声中，骷髅们快速冲向了山谷。它们速度不一，毫无秩序可言，只知道盲目地听从它们的王所下达的指令——既已为死者，那就再次赴死吧！

　　白花花的骨架卡在了山谷入口处，它们层层交叠，骨骼与骨骼之间相互碰撞，一时间，碎骨散落一地。古龙们听到了动静，纷纷从沉眠状态中抬起头，望向这方。

　　尼特的手还在不停舞动，白骨像是召唤不完一般不断从地底爬出，奔向那已被堵塞的入口。终于，山谷轰然倒塌，数量庞大的骷髅军团汇聚成了汹涌的潮水，向着山谷内倾泻。无论是尚且完整的骷髅还是支离破碎的残骨，它们都在疯狂地向着山谷的各处蔓延，似乎要将这片大地给铺满。

　　古龙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最后的栖息地如今也被攻击了。它们纷纷直起身，龙爪不断向敌人拍去。这些骷髅来势汹汹，可在古龙的巨大力量下连半秒都撑不住，转眼间就被打得粉碎，连重组都难以做到，以至于它们的骨骼只能铺满整片山谷近二分之一的位置。

　　山谷外，看到这一切的葛温和尼特却没有任何表示，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骷髅军团数量庞大，是让所有生物都感到畏惧的存在，但显然古龙不包含在内。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派它们去打头阵呢？

　　尼特看着山谷内的景象，头也不回地问葛温：“你信任的那个小骑士，到位了吗？”

　　“……当然。”

　　葛温沉默了片刻才有所回答，这两个字虽然简单，但他此时如此艰难地说出口，显然心中并不好受。尼特知道葛温心中所想，冷笑了一声，说：“你倒也不必太伤心，想必他也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才愿意承担这个角色。放心，至少他的尸骨，会成为我最强大的战士。”

　　葛温沉默不语，望向山谷后方的那座高山。他的目光穿越了遥远的距离，锁定在了山顶的那个高瘦身影上。

　　有一位骑士孤独地站在顶端俯瞰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寒风大作，他身披的蓝色斗篷猎猎狂舞，却不能让他的身躯颤动分毫。

　　葛文高举右手，刺目的亮光发出，传到了骑士的眼中。骑士收到了信号，在原地矗立了几秒，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随后，他再没有半分犹豫地从山顶跃下，准备落入山谷最后方，古龙栖息地的最深处。

　　望着那坠落而下的身影，葛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亚尔特留斯，你是一位真正有着高尚精神的骑士。这一日过后，世人将记住你的名字，永世不忘你在这场与古龙的战争中所作出的牺牲。”

　　……

　　决战七天前，亚尔特留斯的住所内。

　　“你疯了？这是必死的任务，你却主动向王上请缨？！”

　　基亚兰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刻。她从葛温大王那里得到消息后就径直来到了亚尔特留斯的住所，猛地将门推开，连亚尔特留斯的脸都没看清就忍不住厉声询问到。

　　亚尔特留斯此时正抱着小狼崽给它喂奶，可小狼崽无论如何都不肯喝，小爪子在半空中挥舞不停，显然是想下地玩耍了。亚尔特留斯只得把它放到地面。见到基亚兰，小狼崽欢快地“嗷”了一声就要扑上来，奈何喝得圆滚滚的肚子拖累了它的行动，还没跑两步它就停了下来，蹲坐在地上不断打着嗝，看样子是饱胀到快要吐出来了。

　　基亚兰将小狼崽抱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它的背部以缓解它的不适，然后抬起头看向亚尔特留斯。亚尔特留斯却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一旁去擦拭那光滑如镜的盔甲。见他这幅回避的模样基亚兰就来气，在屋内仅有的两把椅子中随意拉过来一把坐下，一边抱着小狼崽一边道：“你不说？那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说！”

　　亚尔特留斯：“……盔甲、盾牌、大剑，都需要养护。”

　　基亚兰：“你慢慢擦，我等你。”

　　亚尔特留斯：“……屋子也要打扫一通。”

　　这居所内洁净得完全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但基亚兰还是说：“你慢慢打扫，我等你。”

　　亚尔特留斯：“……”

　　见实在没有借口可用，亚尔特留斯只得作罢。他本想在椅子上坐下，但那样就离基亚兰太近了。犹豫片刻，他还是选择了直接坐在床铺上，却也没有看向基亚兰，而是扭头看向窗外的风景。窗外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几只鸟儿落在窗台上，它们蹦跳着，抖动着身上蓬松的羽毛，然后又啼鸣着振翅飞走；街道上，孩童在肆意奔跑，险些被他们撞到的大人惊慌地躲避开，在随口骂了几声后，望着孩子们跑远的背影，大人们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浑不在意地继续慢悠悠散步了。

　　这实在是一幅很温馨的景象。

　　亚尔特留斯轻声说：“……这一切，很美好，不是吗？”

　　基亚兰知道他要说什么，沉默着没有回答。亚尔特留斯继续开口，“我只是，想让这一切能够持续下去。与古龙的战争，我们绝不能输。”

　　“可，为什么一定要是你呢？我知道这样说很贪心，但……为什么不能是别人去呢？”基亚兰轻声道。

　　亚尔特留斯轻轻笑了下，总算肯看向坐在阴影当中的基亚兰。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屋中，朦胧的光将他笼罩。

　　“总要有人去的呀。”

　　……是啊，总要有人去的呀。这是多么无奈的一句话，是多么悲伤却必须的责任。

　　但，为什么就是你呢？

　　为什么，就一定要是你呢？

　　你受过的伤，吃过的苦，还不够多吗？

　　我，我最，我最……的你呀。

　　基亚兰低着头，不肯看向他。亚尔特留斯笑着开口，声音很轻，“这次的任务不同于以往，不是谁都可以的。[墓王]尼特的力量太过强大，寻常人实在难以承受，一般人支撑不到完成那刻就会身亡。所以这个人，是我，也只能是我。”

　　基亚兰再也说不出话了，她眼泛泪光，把自己在椅子上抱作一团；小狼崽趴在她的膝头，此时的它还太过年幼，无法理解二人的话语，它只知道基亚兰很伤心，于是拼命地用头蹭着基亚兰的脸，想要以此安慰她；而亚尔特留斯呢，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目光片刻都不曾移开，似乎想要将眼前这一幕牢牢刻进脑海中。

　　剩下的半天时光里，二人只是安静地凝望着对方，却又相顾无言，似乎谁都不忍心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宁静。最后，夕阳也落山了，那如水的月光漫延大地，淹没了谁心中那句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

　　转眼间，出发的日子到了。集结的号角吹响，银骑士们一个个斗志昂扬。这是最后的战斗了，只要这一场战争结束，他们便再也不用终日奔波，而是终于可以安定下来陪伴他们的家人和爱侣了。

　　只是在这全城的欢送声中，有一人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基亚兰怀抱小狼崽，看着一身轻装的亚尔特留斯，原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情绪再次汹涌，顷刻间红了眼眶。亚尔特留斯凝视她许久，终于有些迟疑地询问道：“……临走前，我可以帮你扎一次辫子吗？”

　　基亚兰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谎言，只要自己一转身，他就会立马消失不见。但，她还是照做了，散开了头发，背对着亚尔特留斯。

　　几秒的时间像是几个世纪那么遥远，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长发被托起，那人就在她背后，有些笨拙地为她扎着辫子。

　　亚尔特留斯经历了无数场战争，这最为简单的事物他却无法做好。他说不出单纯是因为扎辫子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还是他实在不愿放开这象牙色的柔顺长发。

　　时间不长，辫子扎完了，歪歪扭扭地耷拉在基亚兰的脑后。基亚兰后悔极了，若是自己再将头发留长一点，那他的手就不会这么快离开她了。

　　基亚兰轻轻抽了抽鼻子，转过身望向亚尔特留斯，嘴巴颤抖着，却说不出半个字。亚尔特留斯笑了笑，轻声说：“我要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保重好身体。替我照顾好希夫——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让希夫长成一个又大又壮的巨狼，再也没什么能够欺负它。对了，还有那只住在森林里的白猫，如果可以的话，替我去和它道声谢吧。”

　　好像要交待的事情，就这么多了。亚尔特留斯想了想，貌似并没有遗落下什么。

　　王城外，号角又奏响了，那是全军出发的指令。亚尔特留斯知道自己已经晚了，现在，他必须离开了。他笑着看向基亚兰，倒退着走到了王城的门口，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赶往军队的所在地。

　　基亚兰看着亚尔特留斯的身影彻底在眼前消失，眼泪终于忍不住从眼中滚落，打湿了希夫的毛发。希夫有些不知所措地支起身子，伸出柔嫩的小舌头想要舔舐干净基亚兰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舔不完。

　　这场战争，当然会是他们取得胜利了。但基亚兰知道，纵使全军凯旋，有一人，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

　　决战当日，古龙的最后栖息地。

　　亚尔特留斯轰然坠地，剧烈的冲撞在地上撞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巨响让古龙们纷纷转头回望，亚尔特留斯挺拔着胸膛，高傲地仰起头颅，望向古龙们。

　　能让这些家伙给自己陪葬，也是无上的荣耀了。

　　想到这儿，亚尔特留斯微微扬起唇角，然后，他抽出短刀，划开了自己的脉搏，鲜血喷涌而出。

　　古龙不明白眼前这个生物在做什么，巨大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亚尔特留斯却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站在原地，张开双臂，任由自己的血液从身体中流出。

　　所以，这就是死亡啊，亚尔特留斯心想。死亡就是感受着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变冷，就是连呼吸的力气都逐渐减弱，就是……就是……

　　就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回忆所爱之人的面庞。

　　山谷外，尼特突然颤抖着身躯，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呻吟。它身上的所有骷髅都抖动起来，像是饥渴的野兽终于搜寻到了猎物；同时，一阵似哭又似笑的诡异声音从尼特口中传出。

　　“我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啊啊啊，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就这样从身体中流走，死亡取而代之，充盈着他体内的每一处血肉。这就是万物的归宿啊，化为了缩影，在个体身上显现……这实在是，实在是……太美了。葛温，你闻到那气味了吗？那是这世上，最为美味的佳肴哇！！！”

　　尼特发出了一声尖啸，模样诡异至极。

　　山谷内，亚尔特留斯突发异变。他感觉到了，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无形之物离开了他的身体，无形却又确实存在；与此同时，又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无形之物涌进了他的体内，接管了他的一切，然后，再从他身上的每一处毛孔向外涌出。

　　这就是死亡之魂的持有者，[墓王]尼特的无上伟力啊。

　　亚尔特留斯感觉到了剧痛，遍布身体的每一处。那是尼特的死亡瘴气，是对所有生物来说都要命的剧毒，以他的生命为种子，凶猛生长，向外弥漫。在瘴气的侵蚀下，他的盔甲很快化为了一块铁锈，“吱呀”着坠落在地，然后，是他所在的这一块土地。野草快速枯萎，岩石迅速崩解，巨树轰然倒塌，只留下它们的遗骸。末了，连遗骸，都在逐渐化为粉尘。

　　即使是意志坚定如亚尔特留斯，在这般剧痛侵蚀下也忍不住呻吟出声。他的血肉腐烂了，烂肉脱离身体，坠在地上缩成了小而漆黑的一块块，白骨裸露在空气当中。

　　到了这个地步，可以说，死亡已经对他虎视眈眈，随时都可以接管他的身体了。

　　但，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作战的计划是这样的：因为地形因素，银骑士无法将山谷包围，只能聚集在入口处猎杀那些逃窜的古龙。那么，要如何将它们赶出山谷呢？

　　关于这一点，[墓王]尼特的死亡瘴气可以做到。这瘴气可以腐蚀除了死物以外的一切。栖息地被毁，古龙势必要离开，那么如何将它们稳定的将一个方向驱离，就成为了最重要的问题。若贸然释放瘴气，古龙不知会分散着逃往何方，所以只能从后方入手，断了它们的后路，确保它们只有一个逃离的方向。

　　先前尼特放出的骷髅军团只是为了吸引古龙的注意，它们只为了给那一个人创造登场的机会。而这个人是谁，在选定之初，就成了最大的问题。他除了怀有赴死的决心，还必须拥有强大的体魄和顽强的意志，能够支撑到计划成功的那一刻。他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让尼特能够以他的尸骨为引子，从他的体内放出最为浓烈的死亡瘴气，以此让古龙无法从后方逃离。

　　亚尔特留斯的全身都被瘴气包围了，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但他知道，他还不能死，还不能死。还是太远了，还要靠近，还要靠近……

　　亚尔特留斯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五感尽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在行动，还是那迈出的脚步只是自己的错觉。

　　古龙们看着眼前的一切，表现出了极为罕见的慌乱。所有的一切都在被侵蚀，它们即将失去最后的栖身之所，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处在瘴气最中心的男子。

　　古龙们在原地转着圈，不知该如何是好。它们的双眼紧紧锁定在一步步靠近的亚尔特留斯身上。亚尔特留斯走得很慢，但他每迈出一步，围绕在他身旁的瘴气就浓烈一分。如今，那瘴气已经浓烈到看不清里面的事物了。

　　终于，有一丝瘴气触碰到了一只古龙的身躯。只见那原本覆盖在它躯体上的龙鳞突然冒出了一缕黑烟，然后龙鳞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蒸发。见到这一幕，古龙们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了。它们纷纷后退，正欲起飞时，那一地的碎骨却突然又有了动静。它们颤动着，竭尽全力要把自己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骷髅，然后伸出干枯的骨臂，试图抓住古龙不让它们飞走；与此同时，它们的身上也散发出了瘴气，虽不及亚尔特留斯身上的那般强烈，但仍是剧毒之物。

　　瘴气已经蔓延了整个山谷，古龙们冲天而起，朝着亚尔特留斯的反方向飞走；而那些被同类踩在爪下、来不及飞行的古龙，则疯狂地朝着山谷的出口奔去，要离开这被死亡占领的绝地。

　　见所有的古龙都离开了山谷，葛温眼前一亮。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暂且从亚尔特留斯的牺牲所带来的悲痛中挣脱出来，高呼道：“银骑士！”

　　“在！！！”

　　听着银骑士们慷慨激昂的回答，葛温举起了手，雷光在他手中凝聚。

　　“雷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