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雪落如席。

　　山海关内五里，一处酒馆中人声鼎沸。

　　此处平日里只接待些行脚客商，往来的大多喝口茶水，便匆匆赶路。

　　只是今日雪大，耽误了商旅行程，此间倒是热闹起来。

　　酒馆门外，一对男女踏风雪而至。

　　“公子，像这种门前挂着幌的，便是酒肆饭庄。可用银两购得酒水食物。”

　　白衣女子背着包袱行囊，似是侍从模样，跟在另一人身后，向他讲解。

　　黑衣公子面有不悦，皱眉轻斥：“说过多少次，叫我宁恕，别叫公子。”

　　也不怪女子多嘴，她家公子宁恕自幼在长白山上，随师傅刁景升修习“罗睺诀”，从未下过山。

　　除了修炼一事，其他的具是一窍不通。

　　而习此功法，修为增长神速，升阶却颇有限制。

　　一品升二品需杀一名同阶修士，二品升三品需杀两名同阶修士。

　　依次类推，直至杀九位九品，或可成仙证道。

　　其师刁景升当年杀得天下再无九品，却仍差一位。

　　这才带宁恕上山，亲自培养以做炉鼎。

　　直到一周前，宁恕晋九品，在决战中胜了刁景升，这才弑师下山。

　　山上一座小屋，随师傅的尸体付之一炬，只带了些银两，还有这位带他长大的侍女鸢尾同行。

　　二人抬脚向内，寻一干净桌椅坐下。

　　两人分别身着纯黑纯白的貂皮大氅，赶了很久的路也不见疲态，气度悠闲。

　　在人群中便格外扎眼，自进屋来，吵嚷的人群也静了几分。

　　鸢尾唤来小二，叫随便上几道拿手菜，再端壶酒来。

　　小二应声去了，行商中一位衣着稍显华贵的上来搭话道：

　　“看二位天人之姿，可是去那燕京长生门共赴盛会的？”

　　宁恕还未太习惯同生人搭话，将手揣在袖中，掐了个诀，心中警惕而面上带笑：

　　“长生门是什么门？又有什么盛会可赴？”

　　其声凛冽，不大又叫人听得清晰，钻进耳中似有丝丝凉意。

　　行商更觉得宁恕绝非凡人，当下打开了话匣子，喋喋道：

　　“长生门可是燕州第一宗门，便是九州之内，也是数得上号的！上月长生老祖入九品，自二十年前那场浩劫之后，可是天下第一个九品！又正赶上一百八十岁大寿，便发了请帖叫各大玄门前往同贺，更说是要福泽天下，选五十名有缘人入门！”

　　小二端上酒菜杯盏，这才稍稍打断了一下话头。

　　他也不在意，伸手给宁恕的酒杯斟满，又拿自己的杯碰了一下，稍稍润喉，接着道：

　　“能入玄门，哪怕是挑水扫地呢！看二位神采样貌，五十个名额定是有一份儿。届时我回家说起和您二位喝过一杯酒，嘿嘿，只叫老婆子眼珠子都掉下来！”

　　宁恕皱了皱眉，心中倍感无奈。

　　他此番下山，除了赏景玩乐，还有一事要做。

　　那便是杀九位九品，以“罗睺诀”登仙。

　　作为修行人，无人不想明天地之法，入天人之境。

　　更何况他苦修二十年，已将此生大好年华付于修行一道，自然也难逃此窠臼。

　　没想到二十年来，天下才一出了个九品。

　　说不得自己也要像师傅一样开门收徒，亲自调教炉鼎。

　　于是微微苦笑，两指松开了诀，伸手端起酒杯也喝一口：

　　“倒是谢谢你告知此事，我定要去那盛宴上看看。这一杯酒，你可要记得！”

　　忽有一稚嫩童声道：

　　“真没出息，想入玄门，何不自己去求份机缘？谁能踏上修行一途，又岂是看什么神采样貌的？”

　　循声望去，是一小乞儿蹲在门槛边，脸上糊满污秽，光着双脚，冻裂道道血痕。

　　宁恕只觉有趣，抢先打趣道：

　　“这么说来，你也是要去那长生门求份机缘的？”

　　乞儿不顾行商和店家面有愠色，一仰头大声道：

　　“机缘岂是求来的？我这次能去，是那长生门的福气！等我学了本事，便回村里杀了杜老财，叫爹娘同我享福去！”

　　此言说罢，店内众人再无怒意，一叠声哈哈大笑起来。

　　唯独宁恕心中一动。

　　他修行至今，共杀三十七人。

　　除了师傅，都是封了血脉，五花大绑只等他动刀的。

　　那些人失声痛哭者有之，屎尿横流者有之，横眉怒目者亦有之。

　　唯独没有嘴角含笑，欣然赴死的。

　　故而宁恕虽多有杀戮，究其本心，却并不嗜杀。

　　将来若以“罗睺诀”授徒，此事也是麻烦。

　　见这小乞儿说要杀人，他不由动了心思，伸手向鸢尾要来一副字轴，打开问道：

　　“小孩儿，你看这纸上写了什么？”

　　众人正自嬉笑，宁恕一开口便压过了屋内嘈杂之声，众人不由转头看向他手中字轴。

　　只见白纸空空，未写一字。

　　小乞儿刚被众人嘲笑，此时更是满面羞红，气愤道：

　　“你们自己没志气，反倒要羞辱我！不认字又如何？有什么了不起的？！”

　　宁恕心下一喜，追问：“你能看到这上面有字？可能看清是几个字？”

　　这幅字轴是其师刁景升以炁写成，共计“大雪漫山麓，没我凡俗心”十个字。

　　若能看见，便是心有灵窍，能够修行。

　　所见字数越多，自然天赋越好。

　　小乞儿赌气一转头，不再看来，也不答话。

　　宁恕不曾入世，更不懂他人喜怒心情，只想知道这小乞儿究竟有几分天资。

　　便运了炁，隔空一抓。小乞儿从门口飞起，被他吸在手中，拎着后颈放于桌上，复又问道：

　　“我问你，你答便是。这是几个字？”

　　他露这一手，直叫屋内众人瞠目结舌。

　　他们虽不知运炁功夫之精妙，也能看出这绝非常人手段。

　　哪怕是最简单的修行者，也不是他们所能触及的存在。

　　更何况如此挤在一处，同屋歇脚，同桌喝酒？

　　酒馆内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小乞儿更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一晃神便从门口到了桌上，愣愣答道：

　　“七、七个字，第八个有些，有些模糊了。”

　　这在凡俗之中，已算是绝顶的天资。

　　正常修炼，假以时日，入七品十拿九稳，八品也未可知。

　　若由宁恕调教，达到九品也不在话下！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宁恕当下拍案而起，一挥衣袖：

　　“那长生门有什么好，你不如入了我……”

　　他一时语塞，惊觉从未听师傅说过自己是何门何派。

　　抬眼看去，只见门外雪花飞扬，不见天光。

　　又想起长白山上不化的白雪，和师傅提的“大雪漫山麓”几字。

　　便说道：

　　“不如入我飞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