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士臻要到车站上班了。在车站里能谋上个差事,对滦州城的百姓们来说,那可真是三张驴皮画不下个鼻子——露大脸了。虞大欣喜得抱着荣儿满院儿直跳大秧歌,大嫂忙着起锅烧灶搜着家底儿给一家人准备了一桌好饭。第二天一大早,虞士臻从灶台上拿起一个高粱面饼子揣进怀里,先匆匆赶到站前的通达货栈处理完账目,接着又奔回到城南私塾给学生们上完最后一堂告别课。夏剑卿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长期代课,士臻只好从城东到城西找几个赋闲在家的同学,挨个央求人家接下私塾,可收入太低没人感兴趣,最终说动一个同学勉强同意代半年的课。马不停蹄地整整忙活了一天,掌灯时分才回到家,一进门大嫂就发现,士臻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深灰长衫后襟上竟挂出一个半尺多长的大口子。士臻为自己的冒失懊悔不已,这是他唯一能穿出去的长衫。明天就要去车站上班,穿着带补丁的衣裳绝不合适,可此时赊账去做件新的又来不及。大嫂搜遍炕柜底儿找出一件虞大父亲当年穿过的半旧短衫,让士臻穿上试了试,大小还凑合就是前襟肥了些,就赶忙取出针线让士臻凑在油灯前给他修改前襟。站在油灯前的士臻此时忽然一阵心酸,心想明天穿着这一身短打扮会遇到李源吉什么样的脸色,但苦于家境窘迫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大哥大嫂就早早下了炕,虞大搂柴烧火、大嫂和面做饭,待到士臻起床来到前趟屋时,煎得酥脆的小咸鱼、热腾腾的红薯面窝头还有香甜粘稠的细棒碴儿粥都上了桌。趁着士臻吃饭的档口,大嫂揪出一小盒陪嫁过来一直舍不得用的桂花油,给士臻细致地擦着油梳理头发编起辫子再盘在头顶。估摸着已过卯时,收拾停当的士臻就一轮朝阳的簇拥下兴冲冲地直奔车站而去。
一路上,虞士臻盘算着该对李源吉先说些什么感谢应酬的话,又把当年在公学学过的铁道、机车等零碎物理知识仔细地一点点回忆起来以备可能的应对答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赶到车站小广场,站在以往熟视无睹的热闹车站,虞士臻心里一阵恐惧,他定了定神儿打起精神来到进站口,客气地向检票员打问:“请问,找车站的李源吉总工怎么走?”
检票员向西边努了努嘴。会意的虞士臻来到车站西边的一个小旁门,刚向门房说出李源吉的名字,门房就爽快地把他让进门,然后引领他向车站西侧的办公区走去。跟在身穿干净长衫的门房身后,一身短打扮的虞士臻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一路快步走到挂着“总工室”牌子的屋门前,门房轻轻敲了几下门,听到屋内回音后示意虞士臻进去。
推门走进总工室,宽敞的屋中央摆放着一个宽大的棕红色办公桌,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李源吉威襟正座在桌后的大太师椅里。一见到一脸严肃的李源吉,虞士臻不由地更加紧张起来,他上前两步毕鞠毕敬地鞠躬行了个礼,磕磕巴巴地问候了句“见,见过李大人”,然后就忘了下面的词儿。
看到士臻一身俗气短打扮还有龌龊拘谨的样子,李源吉脸上闪过了一丝不快,只是从鼻孔里“嗯”出一声,然后伸手按响了桌上的电铃。旁边公务室一个装束干净的年轻人应声推门进来,来人应该是李大人的跟班。李源吉用下巴点了点桌前肃立着的虞士臻对跟班说:“带他去仓房,看着安排个事做。”
虞士臻赶忙鞠躬谢过,想说感谢的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慌乱地跟着小跟班出了屋门。一阵微风吹过,快步跟在小跟班身后的虞士臻忽然感到脸颊和脊背发凉,不知是屋里太热还是过于紧张,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在小跟班带领下虞士臻来到车站西北角的仓房,把士臻介绍给坐在仓房门口椅子里的仓房领班,领班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眼皮都没抬就开始给士臻派活。士臻的工作是给进货出货的工人发放记工用的工签,这份工作和原来李源吉答应的总工文书一点都不搭界。士臻心里稍稍膈应了一下,但也没太在乎,自己现在是伟大的共和会会员,有重要任务在身,什么文书还是记工员的,好歹已经进了车站的大门,按着夏剑卿的嘱咐,自己先闷头好好干事,寻着机会再想法子接近李大人,顺便多熟悉车站的环境,打探些有用的消息,以便完成无比重要和神圣的革命使命。
上班第一天就让虞士臻感受到了车站仓房的繁忙和劳累。仓房分白天和晚上两班,白天班是早上五点到下午五点,晚上班是下午五点到第二天早上五点,两个班无论活多少挣得一样多,但毕竟晚上列车进站少,没活时能躺在货堆上眯一会儿,白天又能再打些零干,所以人们大多愿意上晚上班,虞士臻主动上白天班,因为他不愿让家人和邻居们看到自己在车站干的是披星戴月的苦力活。每天列车一到站,领班立马就掐着表计算时间,三五分钟内就要在不同车厢装上或者卸下成百上千担的货物,卸下车的货物还要运到仓库分门别类存放。虞士臻的工作是根据货物的轻重给壮工们发放不同颜色的工签,壮工下班时凭工签领一天的工钱。工人们可以少扛一趟货喘上一口气,而和虞士臻一样发放工签的几个伙计就不行了,一天到晚,列车进进出出,上货卸货忙个不停,发签发到眼花手麻连个打尖儿出恭的时间都难挤出来。紧张劳累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虞士臻慢慢熟悉了车站的环境,开始寻思着如何找机会和李源吉搭勾上,但仓房里干的是站上最下等的苦力活,一天到头几乎见不到车站当官的走过来,好不容易有一天等到李源吉带着下人从仓房门前走过,可一看到李源吉颐指气使的神情,士臻瞬间腿就发了软。
每天下班后虞士臻还要赶到通达货栈打理一天的账目,每天都干到腰酸脚软,每天都是披星戴月。终于熬到月末,下班前领班把几个手下的伙计召集到一块,手里托着一个沉重的布口袋。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伙计们个个兴奋地张开手,领班向围成圈的伙计们每人手里放上五十枚铜钱,临到最后的虞士臻时,在放上五十枚铜钱后又夸张地多放上十枚铜钱,然后在众人面前夸张地说:“这个月小虞子干得不错,李大人特意嘱咐,多赏十个铜子儿。”
捧在手里一大捧铜钱,虞士臻有些哭笑不得,十几年来饱读诗书,一直做着“黄金屋、颜如玉”的美梦,如今竟沦落到靠卖苦力挣钱的地步。但毕竟那个李大人还想着他,夏剑卿交给他的任务还有一丝希望。像往常一样下班后赶到通达货栈整理完账目,又在夜色中迈着疲惫的步子往家走,临到家门口时,忽然发现院门外有一个黑影,没等他仔细辨认,黑影急冲冲地喊了句:“仲宇兄,你怎么才回来?”
是夏剑卿!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见到夏剑卿如同见到亲人,虞士臻满肚子的话都想倒出来,可话到嘴边就成了“咳,成天起早贪黑的,做牛做马都没这么辛苦。”
夏剑卿没管这些,而是着急地问:“那个李源吉联系上了吗?怎么样?能不能发展?”
一提到李源吉,虞士臻立马露了怯,他低下头嘴里嘟囔着说出自己怕见官的毛病,又恨自己太没本事,怕耽误了组织上的大事。夏剑卿劝他要捺住性子,争取一切可能,实在和李源吉搭勾不上也可考虑在车站发展一些中下层技术员工。
(二)
一晃又过了三个月,眼看就显秋凉,十月初一这天,虞士臻像往常一样一大早来到站上,刚要从员工出入的小门进门,忽然被门房拦下了,被告知:本日有重要任务,除车站正式职员外,工勤及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虞士臻正要分辩,赶巧李源吉的小跟班也要进门,就和门房打了声招呼,给虞士臻发了个红绑带系在右臂上就放了行。一进站内,士臻明显感觉出与往日不同,原本每十来分钟就上下行一趟货车客车忙碌的京榆线像是忽然停运了,平日里热闹嘈杂的站台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取而代之的是从城里派过来的一大帮子黑衣警察,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地在站台上站了一排。又沉寂了大约一个时辰,车站站台口挂着的德国造大时钟“当――,当――”地敲响满十下后,从站长办公的小套院里走出了一群人,最前面的是身着簇新朝服的永平府衙和滦州县衙官员,跟在后面的是站长、总工等一袭重要人物。士臻躲在仓房门口认真地踅摸着,这些个当官的几乎一个也不认得,从花里胡哨的一片顶子中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了也身着一身朝服跟在队列里的李源吉,官员们按照官阶大小依次站立在站台上。四五分钟过后,一趟中间加挂有两节豪华客车厢的货车稳稳地驶进车站,车刚停稳,几十个头戴平顶军帽、身着藏青色西式军服、脚蹬黑色皮靴的官兵从前后几节闷罐车厢里分涌而出,像早已预演过似地飞奔着把守住车站的所有通道。接着,从豪华客车厢走出了几个身着华丽朝服的大官,站台的官员们纷纷拱手行礼,然后在众人簇拥下大官走出车站。虞士臻和仓房领班隔着门缝都看呆了,平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呀!定定神后,虞士臻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个念头:这帮官军不会是冲着共和会来的吧?越寻思越觉得后背发凉。他不敢耽搁,找了个闹肚子的由头向仓房领班告了个假,就一溜小跑着匆匆赶往城西的夏剑卿家。
听完虞士臻气喘吁吁的叙述,夏剑卿递过碗热水示意虞士臻缓缓神儿,然后镇静地说:“这事我也是昨个才知道,朝廷要在咱滦州搞秋操。官军要来十几万人呢,估摸着摄政王也得来观阵。”
“啥?这么大动静呀。”士臻听后瞪大了眼:“那,咱们该咋儿干呀。”
“别急,这事儿都在咱共和会的掌控之下。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就赶过来了,上级刚给咱们下达了个任务,让想办法摸清官军从咱车站过车和卸车的重武器数量。”
“重武器都是些啥?咋儿摸法?”虞士臻听得一脸狐疑。
夏剑卿瞅着虞士臻乐了乐说:“重武器就是指机关炮、机关枪啥的,这些武器太沉士兵们自己抬不动,需要用火车运。到时候只要有过站的军车,你就挨个估摸一下每节车厢装了多少重武器,要是在咱站上卸车,你就点个准数。”说着,剑卿拿了张草纸,用笔蘸着墨在纸上边画边解释:“这火炮大小主要是看口径,口径有半拃的、一拃的,你把估摸着口径和模样相同的火炮数量数清楚。机关枪是这个模样,枪管后面带着个大肚子,下面有俩轱辘,枪管有长有短,轱辘有大有小,数个总数就中了。”
“嗯呐,我这就回去数。”士臻叠起草纸揣进怀里慌着起身要走,夏剑卿拉住他的胳膊又仔细嘱咐起来:“武器数记在心里不要记到纸上,这段时间朝廷的要员们来咱滦州的不会少,车站里一定会戒备森严,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虞士臻先顺路回了趟家,告诉大嫂说站上有些急活三五天回不了家,反正荣儿有大哥大嫂照顾着也不用操心,又让大嫂去到通达货栈转告大坎儿过几天再去打理账目。再次回到站上的虞士臻神经紧绷起来,为了不错过过往的每一列军火车,他一连五六天都守在仓房门前没敢挪窝,饿了就找个壮工在站外小摊儿给代买俩烧饼顶一顶,困了就瞅个空闲在仓房角落眯个顿儿,只要车笛儿一响,就立马抖起精神。白天站上人来人往的也没人注意行为有些怪异的他,夜间值勤路警偶尔发现上过白天班的虞士臻还猫在仓房,他就以家里有人闹瘟病在站上躲一躲为由搪塞过去。五天后站上解除了戒严,虞士臻觉得军火车该是过完了,就赶紧赶往城西去向夏剑卿报告。
而随后三个月所发生的一切,让虞士臻和所有滦州人乃至全中国都瞠目结舌!
根据后来的记载人们才闹明白,一九一一年秋,风雨飘摇的清政府为了给自己壮胆,打算通过炫耀武力恐吓震慑一下南方的革命党,朝廷紧急拨银一百八十万两,准备在直隶永平府举行秋操(就是军事演习),史称永平秋操。清军出动了总兵力达七万人之多,宣统小皇帝的三叔军机大臣载涛亲任秋操大元帅。操演军队兵分东西两路向直隶永平府会进。其中东路军是以汉人为主的新建陆军,冯国璋为总统官;西路军是以满人为主的宫廷禁卫军,皇族大臣舒清阿为总统官。计划公历十月十日两军开操,二十日罢操,以东败西胜结局以显示“满强汉弱”。不料就在十月十日,湖北突然发生武昌起义,成立了湖北军政府,黎元洪被推为大都督。清廷措手不急,立即下令永平秋操停止,并调集参演各部紧急南下,镇压武昌起义。
更令清廷始料未及的,北方的反清组织同盟会和共和会竟要借这次秋操实施一项更大的阳谋。参演的东路军六镇统制(相当于师长)吴禄贞、第二混成协协统(相当于旅长)蓝天蔚这些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青年军官,早已是反清组织中国同盟会会员,并与白雅雨先生领导的共和会密切联系。按照同盟会和共和会的共同部署,准备借秋操之机,以实弹攻击西路军的满清禁卫军,然后以滦州起义军为第一军,驻扎在奉天的蓝天蔚部为第二军,驻扎在保定的吴禄贞部为第三军。一军奔丰台,二军出山海关策应,三军赴长辛店,三路直逼京津,一举推翻清王朝。同时,北方的同盟会、共和会与南方的中兴会密约,在秋操之际南北共同举事,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大暴动。但天有不测,举事之意图不慎被朝廷密探陈其采获悉并立即回奏朝廷。恼羞成怒的清廷急令总理大臣袁世凯亲自指挥弹压,在袁世凯的谋划下,吴禄贞在石家庄被秘密杀害。事不宜迟,已无退路的同盟会和共和会急令在东路军二十镇中任管带的王金铭、施从云、冯玉祥等同盟会和共和会会员,抓紧做通有革命倾向的新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工作,争取在清廷组织反扑前举兵,响应南方革命。白雅雨先生也亲赴滦州策应起事。在这个节骨眼儿,虽痛恨清廷腐败无能却不愿反清的张绍曾犹豫了,经反复争取,张绍曾同意采取兵谏形式胁迫朝廷实行宪政。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张绍曾命已住守滦州城外的二十镇部队占领滦州城,同时联名第三十九协协统伍祥祯、四十协协统潘矩楹、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第三镇第五协协统卢永祥通电清廷,实行兵谏,提出改革的十二条政纲:
⑴大清皇帝万世一系。
⑵于本年内召集国会。
⑶宪法由国会起草,以皇帝之名义宣布之,但皇帝不得加以修正或否认。
⑷缔结条约及讲和,由国会取决,以皇帝之名义行之。
⑸皇帝统率海陆军,但对国内用兵时,必经国会议决。
⑹不得以命令施行“就地正法,格杀勿论”之事。
⑺特赦国事犯。
⑻组织责任内阁,总理大臣由国会选举后,以皇帝敕任之,其他国务大臣由总理大臣推荐任之。皇族不得为国务大臣。
⑼国会有修改宪法之提议权。
⑽本年度预算未经国务议决,不得适用前年度之预算支出。
⑾凡增重人民之负担,须由国会议决。
⑿宪法及国会法之制定,军人有参与权。
滦州兵谏震惊了朝野,为了尽快平息这起发生在皇城根下的暴动,摄政王载沣立即以小皇帝名义下了《罪已诏》,宣布开放党禁,释放了曾刺杀摄政王载沣失败后被捕的汪兆铭,撤销皇族内阁,实行立宪,并赏赐张绍曾“侍郎衔”,对其他兵谏军官也一律给赏;还以滦州兵谏的“十二条政纲”为蓝本,起草了宪法《大清帝国重大信条十九条》。得了赏的张绍曾觉得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扔下军队独自一人拍屁股就溜了。但同盟会和共和会对朝廷宣布的虚伪宪政根本没抱有幻想,还是决定借秋操拥兵之利武装暴动。一九一二年一月二日,聚集到滦州的同盟会和共和会会员们推举王金铭为大都督,施从云为总司令,冯玉祥为总参谋长,白雅雨为参谋长,在滦州县衙成立了北方革命军政府,决定在两天后宣布滦州独立,军政府向清廷发出声讨檄文。
(三)
两个多月来一直蒙在鼓里的夏剑卿和虞士臻,看着滦州车站内外象走马灯般地瞬间发生的一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革命来的如此之快又如此之顺利。一九一二年一月三日,义军宣布起义的头天傍晚,夏剑卿接到上级通知,共和会滦州分会要在东关的县衙召开全体会议,要求所有会员接到通知后立即前往参会。夏剑卿马上赶到虞家叫上虞士臻,俩人一路小跑着赶去县衙。一到县衙门外,只见从来都是大门紧闭的县衙今天院门大开,院内灯火通明,已经聚集了百十号人。以往只单线联系的共和会员们忽然发现,原来的街坊、同乡竟然是同志,大家兴奋得互相击掌庆贺。虞士臻也认出了几个公学的同学,大家相拥着惊叫起来。在欢叫的人群中,夏剑卿和虞士臻发现竟然还有滦州警务长张注东,正在俩人无比惊讶之际,在几只火把的簇拥下,一个臃肿的身影爬上了院中央大旗杆台座上,冲着大家挥了挥手高喊起来:“同志们,大家静一静,我是咱们滦州分会的会长,我叫韩敏之。”
“啊?”虞士臻瞬间惊掉了下巴,难道是那个县儒学韩敏之?一个平时对教师们盛气霸道对上司阿谀势利的九品小吏怎么也难和革命者画上等号。
肥头大耳的韩敏之晃动着臃肿的身子接着说:“同志们,满清小皇帝就要倒台啦,咱大汉民族就要光复啦。现在,有请咱共和会的会长白毓昆,雅雨先生给大家讲话。”
在大家的欢呼和簇拥下,一个清瘦的中年人被推上台座,中年人用浓重的南方口音对大家说:“滦州的共和会同志们,我是白雅雨。我们为之流血奋斗的共和事业就要实现了,明天我们就要成立北方革命军政府,宣布滦州独立了。”
听到这里,满院的会员们欢呼雀跃起来。白雅雨先生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说:“清廷误国殃民,罪已昭著。海内义士,同举义旗,凡有血气者皆当振臂兴起,光我中华民族。同志们,明天的滦州独立,仅仅是向全中国宣布北方革命的开始,也是清廷疯狂报复的开始,我们要挺起胸膛,迎接血雨腥风的到来。”
雅雨先生的话让大家镇静了下来,夏剑卿忽然喊了声:“我们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大家跟着喊起来“对,我们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雅雨先生望着激奋的人们又高声说:“对,我们不怕死,共和会的誓词就是牺牲生命,推翻满清,光复中华,实现共和。告诉大家个好消息,黎元洪大督都领导下的湖北武昌起义已经成功,中华民国军政府已经在武昌成立啦!两江、两广、湖南、云南、贵州、安徽都已宣布独立,山西阎锡山领导的革命也成功了,山东起义正在酝酿。我们在北方首举义旗,东北、山东、山西等地方的二十多路军队将与我们同时起事,并相互鼎力协助。东北的蓝天蔚、山东的冯玉祥正带兵与我们汇合,任丘和通州也将举行暴动,形成合围京城之势。滦州誓师之后,我们将挥师直捣清廷老巢!”和着话音,雅雨先生举起拳头奋力向前一挥,大家兴奋地鼓掌欢呼起来。雅雨先生停了停接着说:“从现在起,我们滦州共和会的首要任务是,抓紧宣传起义军纲领,动员广大同胞积极参与起义,巩固我们滦州起义的大本营。我们要组成若干小组,到城里城外的商贾中去,到大街小巷的百姓中去,到丰田熙壤的村庄中去,宣讲民主共和,动员民众团结起来,共同灭除满清,光我中华。为了表明共和会反清赴死的决心,我们现在就一起剪掉这个象征落后屈辱的尾巴。”说完,雅雨先生接过下面有人递上来的剪刀,揪起脑后的辫子,一把剪了下来。大家在叫好声中也纷纷相互剪下了辫子。接着,刚剪掉辫子披着头发的韩敏之又登上台座,向大家布置起了具体的分工和任务。虞士臻和夏剑卿还有两个车站的工人分在了一个组,负责车站的保卫和宣传动员工作。在兴奋嘈杂的人群中,虞士臻和夏剑卿高声喊叫着商量明天具体行动安排,俩人嗓子都喊哑了,大家在欢腾和兴奋中几乎整夜未眠。
县衙距虞家只有百余步的距离,集会结束后,兴奋而又疲倦的虞士臻兴冲冲回到家,进屋倒头就睡,他要养足精神干革命。天蒙蒙亮,兴奋地几乎没睡着的他又急忙起床,没顾上梳理剪掉辫子后纷乱的头发就兴冲冲地向门外跑,与正打扫院子的大哥撞了个满怀。一看到弟弟蓬乱着头发脑后没了辫子,虞大惊得一个趔趄差点儿坐到地上,“你,你辫子呢?”
士臻急着去车站与夏剑卿汇合,没工夫给大哥解释,伸手撇开大哥说了句“你别管”就要走。虞大猛地窜起身一把拽住士臻的胳膊哭着喊了起来,“不要命啦?你个傻小子呀,你这是要谋反,要咱全家的命呀。”
听到哭喊声,大嫂披着棉袄从屋里出来,看到士臻头发蓬乱的样子也叫了起来:“我的亲娘呀,这是咋儿地啦,老二你不要命啦。”
士臻甩了几下也没甩开大哥象铁钳一样的双手,就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知道个啥,革命军起义了,革命啦,小皇帝完蛋啦,咱们再也不当奴才了,这条猪尾巴辫子没用啦。”
士臻还未说完,大嫂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哭着说:“我的亲娘啊,老二这是疯了,可咋儿整呀。”
虞大定了定神冲着媳妇喊:“快去,去屋里揪绳子。”
大嫂赶紧到屋里揪来了一条麻绳,虞大绑猪似的将瘦弱的士臻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把四肢捆个结实,然后硬生生地拖进堂屋。士臻踢腾着双脚大喊起来,“放开我,我要革命,你们犯傻啊。”
虞大怕外人听到,顺手从灶台上拿起一块抹布将士臻嘴堵上,士臻嘴里“唔--唔--”着直翻白眼。大嫂在一旁搓着手不知所措地问:“这可咋儿整呀?”
虞大也没了主意,忽然想起弟弟的恩人通达货栈的吴老板,一拍大腿说:“你给我看好老二和孩子,我去车站找吴老板,兴许他能管住这个傻小子。”
按照共和会头天晚上的部署,天刚放亮,共和会会员们就分头开始了行动,一部分会员分小组到城内外各个商号门店,给各家各户分发白旗,要求悬挂在门前以示反正;一部分会员分散在城里外外的街头巷尾和乡村集镇,一边宣传起义纲领,一边拿着剪子给过往的男人们剪掉发辫。一时间,滦州城里城外如同烧沸的大锅一般热闹起来,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听演讲、看剪辫子。
虞大一路小跑着穿过北城门奔向车站的通达货栈,一路上几次被年轻人拦住要剪辫子,都被虞大一甩膀子给躲了过去。好不容易来到车站前小广场,一眼就看到通达货栈的大招牌。虞大走进院,见到一个正悠闲地站在牲口棚边给大青骡子喂草料的高大魁梧汉子,他认定此人就是吴老板,就快步赶上前一把扽起大坎儿的棉袄袖子“呜--,呜——”干嚎起来。大坎儿厌恶地甩开虞大,瞪起眼睛说:“你是谁?一大早的嚎哪门子呀,说,有啥事儿快说,别嚎。”
听到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猫在里屋的翠儿和草料房里的石头都猴急着跑出来,翠儿一眼认出是虞家焖子的主人虞大,就急忙问:“是虞叔呀,你是咋儿啦?别哭,有事儿快跟我爹说。”
情绪稳定一点儿的虞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士臻剪了辫子要革命还有一路上见到革命军的疯狂举动一一向大坎儿哭述了一遍,大坎儿把虞大按到草料堆上坐下来,然后安慰说:“中啦,有我呢。别急,不是已经把人给绑住了吗?”
“嗯呐,绑在屋里儿了,他大嫂守着呢。”虞大用袖子擦了把已流进嘴里的鼻涕。
“这就中。这帮乱臣贼子反不了天,我看啊,过不了两天官军一到他们就都猴窜了。你把老二这傻小子给按住喽,赶明儿最晚后个就会有结果。你先回去,顺便瞅瞅城里有啥动静,咱再合计咋儿办。”
看到吴大坎儿镇定的神态,虞大似乎也吃下了颗定心丸,赶紧答道:“中,中,有吴叔您给做主就中。”
大坎儿没理会年纪几乎和自己一般大的虞大叫他什么,挥挥手准备让虞大离开。爱热闹的翠儿开口说:“爹,叔,你们等着,我到外面给你们观敌瞭阵去。”说着就要向院外跑。大坎儿一把扽住翠儿的胳膊,大声喊:“站住!你个疯丫头,这两天要是敢出院儿门一步,我就打断你腿。”接着,又冲着身后的石头喊:“去,去外面瞅瞅有啥动静。”
“哎”石头爽快地答应着,缩回草料房去取厚棉袄。这两天车站净过兵车了,客车货车全停,货栈基本上没了活计,石头每天除了挑两担水、喂喂牲口,就是猫在牲口棚里等饭吃,听到大坎儿招呼,石头正愿意出去透透风,就披起棉袄要出门,大坎儿跟着嘱咐道:“长点心眼儿,别让人把你辫子绞了去,像个秃尾巴鸡似的就别他娘地进家门。”石头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冲着被爹扽得牢牢的翠儿乐了乐,兴冲冲地出了院。虞大也向大坎儿作了个揖跟在石头身后向家赶。
(四)
一大清早儿的滦州城,四门、县衙、阁上和车站前都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大家发现,城墙上、城门口、街口、车站前都站着胳膊上系着白布条、荷枪实弹的士兵,滦县衙署大门前高高的旗杆上原来一直悬挂的黄色团龙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白色大旗,旗中心用黑墨写了一个斗大的“义”字,县衙署大门上也挂上了一块白底黑字的“滦州军政府”牌匾。在城中心“阁上”城隍庙的大门上,高高地挂出了“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大汉滦州光复“的巨大条幅,以此对外宣布起义的滦州废止了满清宣统的年号。滦州城四个城门大开,城门外墙上贴出了《告全城同胞书》。几个剪了辫子的共和会会员分别站在城门口大声向聚集过来不认字的民众朗读着:
革命军起,驱除满清。兹将大义,布告人民。蛮族跶掳,夺我中国。民生无依,惨受暴虐。肆彼淫威,滥施杀戮。租税抽剥,弄罚苛繁。贪官污吏,毒如豺狼。内则肆虐,外则招侮。割地弃民,旦夕不保。嗟我同胞,死伤憔悴。同心合力,吊民伐罪。万众一心,各省纷起。军立政府,合群共治。义师所指,威武维扬。驱除跶掳,还我河山。维我父老,与诸弟昆。激发忠义,除旧布新。战士奋勇,闾阎馈粮。拯民水火,取彼凶残。以申天讨,风起云从,其各自勖,成此大功。
石头跟看热闹的人群在城里四处转,似懂非懂地听了会儿共和会员们的讲演。己时刚过,县衙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嘹亮的军号声,人们呼喊着“过兵喽,看过兵喽”向县衙涌去。石头随着人流涌到县衙附近,远远地看到一队队扛着枪的士兵在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子从东城门开进来,沿着东街行进到阁上,再从北城门出城,所到之处,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高声叫着好,队伍过完后喧闹的人群也跟着渐渐散开。石头正准备随着人流去城北转转,忽听到城中心阁上方向又是一阵嘈杂,石头随着人群追了过去,只见几个剪了辫子的年轻人正将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按倒在地上,一个年轻人耀武扬威地晃悠着刚从中年人后脑勺绞下来的辫子,中年人满脸泥土、头发纷乱地趴在地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摇着脑袋喊叫着:“没法活啦,啊――。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啊――啊――”。
晃悠着辫子的年轻人乐着冲大家喊:“看到了吧,这就是满狗的下场,咱们大汉人从今往后站起来啦,满狗们全都滚出中国去!”
石头仔细端详趴在地上的中年人看着有些面熟,抬头一看眼前的店铺挂着“瑞丽华”招牌,一下子了认出来了,这人就是“瑞丽华”布店的金掌柜。“瑞丽华”是滦州城里最大的绸缎商号,听说是京城的一个皇族大官出资开办的,“瑞丽华”只做官员和富人的生意,店里全都是从京城和天津进的最时髦、高档的绸缎毛呢布料,店里还高薪聘请了天津的裁缝师傅,裁一件旗袍不算布料钱,动辄也得十几块大洋。平日里,“瑞丽华”的金掌柜在城里街上都是鼻孔朝天出气,从没正眼瞅过人,对店里的伙计也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但只要是有达官贵妇一进店,金掌柜立马腰就弓了、头就低了,脸上瞬间堆满笑褶子,一口一个“您哪、您哪”地撇起京腔儿,有人传着说金掌柜曾在宫里当过太监,下边是光板儿,街坊邻里的人家都厌恶他那副奸滑相,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金姥姥”。
看热闹不赚事儿多。金掌柜一阵阵的嚎叫引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忽然有人喊了声“扒他裤子,瞅瞅金姥姥是不是个太监”。大伙跟着起哄兴奋地“嗷――嗷——”叫了起来。两个胆儿大的年轻人上前扒金掌柜的裤子,金掌柜双脚拚命地踢腾,裤子还没扒下来,忽然后面又响起一片躁动,只见几个人闯进店里扛起布捆子就向外跑,大家见状“呼”地一下全涌进了布店,你争我抢地疯抢起布料子来。一眨眼的工夫,布店柜台就全空了。石头跟着人群挤进店里,四下一看,一条布丝儿都没剩,连穿衣镜、桌子、椅子,只要是能搬动的也全都让人搬走了。石头捡起一顶被人踩在地上半新的瓜皮帽戴在头上,实在没得可拿,就顺手抄起靠在店门口的两块门板扛在肩上向街外走,刚走几步,就听得城北方向传来“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接着有人喊“官军打过来啦――,大都督跑啦――”。看热闹的百姓没人闹得明白谁是大都督,更不知道大都督为啥要跑了,反正是热闹,大伙就又像着了魔似的蜂涌着奔向城北。石头本想跟着人群去看看热闹,忽觉得肚子咕咕噜噜地叫起来有点饿,肩上还有两块碍事儿又舍不得扔的门板,就随着人群涌出北城门向车站方向走去。
虞大急冲冲地赶回家,一进院门就看到媳妇正盘着小脚坐在院里的小碾盘上抹眼泪呢,忙问:“咋儿啦?”
一见到自己丈夫媳妇立马站起身哭着说:“妈呀不好了,老二跑啦。”
“咋儿着?绑地实实着着的个人给跑啦?”
大嫂边抹眼泪边絮叨起来:“俺看老二嘴堵得难受,就把堵嘴的破布给拽了出来,老二说口渴让俺给整口水,俺出去到水缸揪水,也就一眨嘛眼儿的工夫,知不道老二怎地就把绳子鼓捣开从屋跑出来了,俺去拦他,他一下子把俺推了个仰八叉就给跑啦。呜呜——”
“唉,你个败家娘儿们呀。”虞大懊恼地直拍大腿:“人朝哪儿跑啦?”
“俺哪儿知道呀,出门就没影了,呜呜——。”
“中啦中啦,荣儿呢?”虞大不耐烦地问。
“屋里儿睡着呢。”
“你给我把孩子守好了,要是荣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儿,我就把你剁吧了喂狗。”虞大气急败坏地挥着巴掌在媳妇头上晃了两晃,然后又急匆匆地转身出家门朝城北的车站奔走,想再去找大坎儿寻个主意。
士臻人瘦有瘦的好处,大哥绑得虽紧,但细胳膊瘦脚的他使劲儿晃弄几下,胳膊腿儿就从棉袄棉裤里挣脱了出来。推倒大嫂跑出家门,他怕耽搁了革命的大事,没多寻思就一溜小跑着直奔车站而去。沿途成群结队胳膊上绑着白布条的起义军和站在高处大声宣传的共和会会员们把虞士臻看得热血沸腾。刚出北城门,就撞上了扛着门板出城的石头。一看到头发散乱、跑得满头是汗的虞士臻,石头惊得喊了起来:“妈呀?!虞先生,你?你怎么跑出来啦?”
虞士臻顾不上搭理石头,“哦”了声就接着赶路。石头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啥嘎咕事儿,忙扛着门板追在士臻屁股后面跑起来。俩人一前一后一路小跑着赶到车站小广场,虞士臻四处寻了寻没有见到夏剑卿的身影,就手捂胸口喘着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名骄傲的共和会会员,是有革命军撑腰的革命人,不能再犹豫和彷徨,应该主动大胆地走进车站和站上的头儿交涉接管事宜,兴许夏剑卿他们早已经进去了。虞士臻鼓起勇气走到把守车站门口两个胳膊上绑着白布条的士兵面前,说明自己是共和会来接管车站的,剪掉辫子的蓬乱头发就是最好的身份证明,士兵很客气地把他让进车站,跟在后面的石头也赶忙扔下门板跟上说是一起的,此时虞士臻才发现身后一直跟着的石头,觉得身边多个人能壮胆儿,就招呼了一声让石头也跟了进来。
站台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个站岗的革命军士兵再没有人走动。别看虞士臻在站上已经工作了小半年,除了报到时找过李大人一回,就也再没敢到过车站办公区,更别说去站台西边的站长小套院儿了。他壮起胆子走进站长小套院,来到挂着“站长室”的屋门前,捋了捋头发、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头看了一眼紧跟在身后虎虎实实的石头,深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儿,这才挑开门帘儿敲了三下门。屋里还真有了动静,传出一声“请进。”
虞士臻推开屋门,只见一个中等身材、身着深灰色西装、外披黑色西式大衣、嘴里叼着烟斗的清瘦男人正斜靠在桌前思考着什么,虞士臻定睛一瞧,竟然是李源吉!他怎么会在站长办公室?
看到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虞士臻还有跟在后面愣头愣脑的石头,李源吉略带不解地问:“噢?是虞先生。怎么?辫子绞啦?!找我有事吗?”
虞士臻瞬间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李,李大人,我、我现在是共和会的会员,是来革、革命的。”
“噢?”李源吉嘴角微微翘了翘,露出一丝不屑:“你也是共和会的。我这儿早被革命军占领了,你们还要革啥命呀?”
“我是白雅雨先生派来车站宣传革命的。”虞士臻鼓起勇气,几乎是大声喊了出来。
李源吉看了一眼呆呆地站在虞士臻身后的石头,笑着说:“你也是共和会的革命党吗?”
“啊?嗯,嗯呐。”石头瞅了眼虞士臻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好,革命是大势所趋。两天前雅雨先生来过这里,我们谈得很投缘,我支持你们的革命。”
“啥?白先生来过这儿?那,您也是共和会的?”士臻吃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兴冲冲地伸出手想握住能够称为同志的李源吉的手,李源吉退后半步像是不经意地把手背到身后,脸色微沉下来说:“我没有参加共和会,但是和你们的白会长是神交已久的朋友。车站和滦河大桥都已经被起义军占领了,站上目前主要是安全保卫,没啥要鼓动宣传的,我建议你们不要扰乱车站的秩序,最好到外面的站前广场找人多的地方去宣讲宣讲革命。可以吗?”
虞士臻觉出李源吉阴沉脸色的变化,赶紧一边顺从地“哎哎”答应着,一边拉了一下石头的袖子俩人迅速出了屋门。二人悻悻地溜达出车站来到车前小广场,石头忽然想起自己肚子还饿着呢,就对士臻说:“虞先生,都饿了大半天了,要不先到我家吃口饭吧。”
士臻也觉得肚子饿得有些发慌,但低头瞧着自己这身儿腌臜打扮实在难以见人,就随口说了句:“你回吧,我还要在这儿等个人。”
石头被咕咕叫的肚子催促着没心思和士臻多唠,就“嗯”了一声急匆匆往货栈走去。
孤单单的虞士臻犹豫地踱着步子走到小广场边,靠着块青石栓马桩坐下来。原本嘈杂热闹的车站前,除了两个戴着白布条持枪站岗的革命军士兵,四处空荡荡的已阒其无人,只有两三只乌鸦立在光秃秃的大槐树枝头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沙哑惨人的嘶鸣。已是时近黄昏,绛黄色冰冷的夕阳从西边斜射过来打在自己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见不到夏剑卿,听不到振奋人心的喧闹声,虞士臻从心底里忽然升出了一种莫名的凄凉。昨晚狂躁喧嚣的热情嗖地消失得一干二净,本以为在梦里反复出现的翻天覆地、轰轰烈烈的革命,眼下感觉变得好像是一出无聊的闹剧,自己更像是其中的一个不知羞臊的小丑,猥琐、尴尬地在空旷的舞台上胡乱蹦达着——。想着想着,他习惯地抬起手想捋一下自己脑后的辫子,手一空只抓到毛糟糟的一蓬乱发,心里顿感一惊,不禁打了个寒颤。正在胡思乱想着,忽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只见虞大跑在前面,大坎儿和石头跟在后面冲着他赶过来。士臻两手撑起身子想逃走,但两腿酸麻得动不了地儿,虞大紧跟一步上前死死地按住士臻肩膀,哭着说:“老二呀,你是着了啥魔啦?咋儿这么傻呀。”
士臻甩了两下没甩开,只好又坐在地上。大坎儿伸手揪住士臻的脖领子,猛一用力将他像拎小鸡子似的一把拎了起来,恶狠狠地说:“你瞅瞅你像个啥样?!还长出狗胆反起朝廷来了,丢人不!走,给我回家去。”话声没落,拎起士臻就走,虞大、石头赶忙跟上,仨人连扯带拽地拉着士臻向货栈走去。
士臻已无力反抗,只能嘴里无助地嘟囔着“放开我,放开我”踉踉跄跄地被拉进货栈大门。大坎儿径直把士臻拎进牲口棚,对石头说了句:“给我看好了。”然后又冲着虞大摆摆手:“你回吧,在我这儿关他两天,保准儿跑不了。”
随着夜幕降下,喧闹了一天的滦州城寒夜中安静了下来。原来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口,揣着手、跺着脚一起分享白天发生的趣闻杂事儿的百姓街坊们,也都在阴冷寒气的逼迫下躲回到屋里。可谁都没料想到,就从此时开始,弥漫着血色和杀气的阴云正在悄悄地裹挟住滦州城。
滦州起义的当天,革命军首领们发现原定赶来支援的东北蓝天蔚、山东冯玉祥等几路大军都未能如期会师,滦州义军突然成了一支四面无援的孤军。面对突然生变的紧急情况,王金铭、白雅雨等义军首领临时决议,冒死一搏,剑指京城,拚个鱼死网破。起义军中由铁血队、炸弹队组成的敢死队员们连夜登上火车,冒死西进。但未及预料的突变发生了,起义军中的三营管带张建功临阵叛变,一面派人向袁世凯告密,请求派兵围攻义军,一面带领三营官兵趁夜攻入城内。叛军首先包围了共和会办公地滦州县衙,将几十名正商议如何守城的滦州共和会首领和核心会员一网打尽。同时严守四门,等候与从唐山急速赶来的官军援兵里应外合。后院起火、措手不及的义军赶忙纠集力量连夜仓促攻城,一时间,枪炮声和喊杀声响彻了滦州城内外。但义军毕竟是乌合之众,指挥不力,联络不畅,几次攻城不下,军中士气逐渐消沉,一部分士兵开始哗变,一部分士兵又临阵脱逃,剩余不多的义军残部只好向车站集结,另做打算。
夜晚从滦州车站乘车西征的义军刚到行驶到十来里地之外的雷庄,就被急速赶来的官军合围,义军终因寡不敌众被清军剿灭,王金铭等义军首领被当场杀害,带领义军残部的白雅雨先生突围时也被俘获。永平总兵王怀庆亲自审讯,提出只要给清廷下跪就可免死。白先生冷笑着以诗作答: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革命当流血,成功总在天。身同草木朽,魂随日月旋。耿耿此心志,仰望白云间。悠悠我心忧,苍天不见怜。希望后起者,同志气相连,此身虽已死,主义永流传。
面对着这个视死如归、绝不下跪的鸿儒高士,王怀庆残忍地下令砍断了他的双腿,白先生双手撑起身体依然昂头大笑,高呼共和万岁。穷凶极恶的王怀庆命人将白先生倒挂起来,亲手砍下了这颗高贵的头颅。
(五)
一夜像爆豆子似的枪炮声把虞大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儿,几次想出去看看都被哭着的媳妇给死死抱住。天刚放亮,枪声也渐渐稀疏,虞大就忙不迭地出门奔向城北,想尽快到通达货栈看看生死未卜的弟弟。刚走到“阁上”,就被一群荷枪实弹的官兵给拦住。还被晨雾包裹着的滦州城屠杀已经开始了。
急于在朝廷面前表功的三营管带张建功,在凌晨就命令士兵将夜里抓获的共和会首领们全部五花大绑,押解到城中心的“阁上”,原准备按谋逆罪在午时三刻全部“凌迟”处死,但又觉得凌迟太慢,也怕城里残余的共和会员暴动抢人,就当场下令就地将全部共和会首领挨个破腹剖心。随着一声声铜锣的响起,共和会会员们被押解着到“阁上”城隍庙前排成了一排。虞大挤在围观的人群中焦急地挨个查看着,心里默念着千万别有弟弟士臻。忽然,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士臻最要好的同学夏剑卿!和其他被捆绑得像棕子一样的共和会员们一样,夏剑卿脸颊肿胀,嘴角边不时流淌出鲜红的血浆,为防止会员们沿街呼喊口号或在行刑时吼叫,士兵们已将他们的舌头全部割掉。行刑前,一部分会员已被折磨地昏死过去,醒着的会员们则一个个从瞪圆双眼里冒出惨人的怒光。夏剑卿和几个共和会员坚决不跪,官兵就用枪托狠狠地将他们的腿骨砸断,然后用砍刀逐一剖出突突冒血的心脏,串在竹杆上齐刷刷地摆在街道的中央。一时间,浓烈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阁上”,几十名共和会会员的鲜血向溪水一般沿着东西南北四条街道流到了一里外的城门口。
集中屠杀刚一结束,城内官兵就又开始挨门逐户地搜查共和会员和暴民,只要见到没有辫子的男人,不论缘由,一律当场砍头。外来的官军哪儿分得清谁的辫子是主动剪的还是被逼着剪的,这下可苦了金掌柜等这帮子昨个刚被强按着绞了辫子又被当众羞辱的满族富人,各家老小无论怎么哭天喊地、跪地哀求,也根本劝不动已杀红眼的官兵,一个个被硬生生地拖出宅院,在当街砍了头。
虞大被眼前的血腥屠杀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壮起胆子挨个查看着被惨害的共和会员,发现其中没有士臻,提着的心放下一半,急忙挤出人群再赶向北城门。但官兵已将城门紧闭,从城北绕到城东再到城西,四门紧闭还是出不了城,虞大只好一路躲闪着杀红眼的官军跑回了家。一进家门,就见媳妇抱着荣儿被三四个拿着枪的官兵和一个手持砍刀的军官围在院中间,虞大忙上前给军官作揖说:“各位老总,抬抬手,抬抬手,俺们是小老百姓,家里没有暴民,昨晚一直闷在家里,没犯啥事儿。”
提刀的军官转身把刀架到了虞大脖子上:“你是共和会匪首虞士臻?”
虞大吓得嘴里秃噜出实话:“不,不是,俺是他哥,士臻几天没回来了。”
军官举起刀喊了句:“逆首直系,一概诛杀。”话声一落,两个士兵过来将虞大双臂按住,拖向了院外。刚到门口,两人就将虞大按倒在地,一个士兵上前抓住虞大的辫子向前猛地一拉,拿刀的军官举刀就砍,虞大没有叫出一声就瞬间身首异处,血柱从脖腔直喷到街对面的墙上。拎着辫子的士兵将虞大的头颅悠了两圈儿又甩进了院里,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大嫂脚下,紧紧搂着荣儿的大嫂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吓得瘫倒在地上。
城里城外一夜的枪炮声也让一向沉稳的大坎儿也没敢合眼,天亮后又传来城里进行大屠杀的消息。官军正在从城里向城外逐门逐户地搜查革命党,过不了多久就会搜查到通达货栈,如何处置关在牲口棚里的虞士臻,大坎儿着实犯了难。石头想出把士臻偷偷送进日本兵营躲躲的法子,但到兵营附近一查看发现,共和会闹革命的这些日子里,小日本子的兵营异常地谨慎,在通往兵营路口高高矗立起“日本国军事要地,中国人不得靠近!”的大块中文警示牌,兵营所有大门紧闭,四面围墙内外加派了荷枪实弹的岗哨,别说进兵营了,石头刚走到通向兵营的路口,站岗的日本兵就又拉枪栓又呵斥地让石头马上滚开。大坎儿叼着烟袋在院里来回转了十来圈儿,还是没有主意,万般无奈,只有去找李大人李源吉。容不得多思索,大坎儿操起一捆麻绳将士臻牢牢绑了起来,又反复嘱咐石头和翠儿娘一定看住,然后自己急匆匆赶去车站。
头天义军占领车站时,除了站长吓得连夜乘车逃走,总工李源吉还有票房、站台的员工和路警们都坚守在各自岗位没有随便走动,昨晚义军一撤,城里城外官兵开始疯狂地杀戮,站上的员工哪儿还敢待在这是非之地,大家都纷纷逃命猫回家里静观着局势的变化。车站候车室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四处冷清得叫人害怕。大坎儿穿过候车室走进站台,看着一排门户紧闭的房子有些无所是从,不知道李源吉住在哪儿,更不认得每间房门上挂着的牌牌上写得啥,就只好大声喊了起来:“李大人,李大人。李源吉大人。”
没过一会儿,李源吉从站台西侧不远处的小套院里走出来,没多寒暄就带着大坎儿进了他的客房。李源吉直截了当地问:“恩兄,这时候找我一定是有急事吧。”
“是啊,李大人,救命的事啊。”大坎儿简单叙述了藏匿士臻的过程,求李源吉给出个主意。
李源吉不假思索坚决地说:“虞士臻犯的是谋逆朝廷的大罪,你藏匿朝庭要犯是要满门抄斩的,我劝您还是尽早把人交出去吧。”
大坎儿一听立马瞪起了眼:“啊呸!我吴大坎儿能是那种人吗?你瞅好了,这口吐沫吐出来就是根钉,要杀要剐随他来,虞士臻我是救定了。”话音没落转身就走。
“恩兄留步。”李源吉叫住大坎儿,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佩服恩兄是条重情义的汉子,这样吧。”说着,转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大坎儿,“这块银牌是袁世凯、袁大人当年赏赐给我的,你拿上它,要是有官兵搜查你就拿它挡一挡,如若不灵,那就听天由命吧。”大坎儿犹豫着接过银牌,没道声谢就气冲冲地出了套院。
一连几天,这块不起眼的银牌还真起了作用,挡住了三、四拨儿过来搜查的官兵和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暴乱刚过,城门一开,吴大坎儿就让石头赶紧去给虞家报个平安。进了虞家才得知虞家已经遭了大难,这两天邻居们刚帮着大嫂简单料理完虞大的后事,空荡昏暗的屋里只剩下大嫂搂着荣儿躲在炕角哭啼。石头顾不上多想,抱起荣儿搀着大嫂回到货栈。
眼瞅到了年根儿,就要过年了,可滦州城内外没有一丝过年的喜庆劲儿。滦州城大屠杀刚刚过了不到一个月,满城的血腥味还没散尽,共和会会员已渐乌黑干瘪的人头还成串儿地高悬在城门楼上,可是,让人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天又变了。农历腊月二十五,小皇帝的母亲隆裕太后突然宣布大清国皇帝溥仪退位,延续了二百六十八年的大清朝终于完蛋了。袁世凯任临时大总统,组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中华共和了,革命竟然成功了。
吴大坎儿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把革命党杀得片甲不留,老百姓们刚刚又安安生生地过上平静日子,这大清国怎么说完就完了呢?亲眼看着县衙前悬挂的黄龙旗被扯下来又换上了小孩儿尿戒子似的新旗帜,大坎儿才不得不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回到家里,大坎儿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在翠儿娘的反复催促下,大坎儿才让石头把士臻从牲口棚放出来。看到面色枯槁的爹爹,荣儿吓得躲进了大妈怀里。大嫂哭着将近些天家里和城内发生的一切告诉士臻,士臻嗫呆呆地听完,不但没有震惊或者恐惧,而是面无表情地搂过荣儿就径直向门外走去。翠儿娘赶紧上前拦住士臻,想从他怀里夺过荣儿,再给他洗把脸换身衣裳。突然,士臻像只发疯的野狗嘴里发出一声“啊——”的低吼,然后不顾一切地抱着孩子冲出吴家。
头发散乱、面色狰狞的虞士臻像个失魂落魄的鬼魂一般摇摇晃晃地进了城,迎面的路人纷纷躲闪着他,连守城的警察都敢上前阻拦。街面上的一切是那么地熟悉而又陌生,一个个重新开张的店面还是象以往一样嘈杂凌乱,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手头上的活计,人们头上的辫子依旧还是那么得油亮光鲜,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不由自主的两条腿带着虞士臻走到了城中心的“阁上”,街墙上、道牙子边黑紫色的血迹还历历在目,他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怀里惊恐得不敢出声的女儿,忽然“噗嗤”一声乐了出来,然后就咯,咯,咯,咯地开怀大笑,笑得无比开心。
虞士臻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