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徐玥顿时放声大哭。她连忙拍着徐玥的后背,笨拙地安慰着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幕都是她的梦魇。徐玥稍微大一点以后,徐磊就催着她把女儿送走生二胎,她去医院检查,才发现输卵管堵塞,无法继续生育,徐磊经常因此为由责骂她。由于产后耽误了事业,她出来后找不到工作,彻底被困在了家里,在种种压力之下,她只有把这种愤怒和痛苦发泄在女儿身上,导致徐玥从小就沉默寡言,她用厚厚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用来抵御外界的伤害。很长一段时间,瞿子钰活得像行尸走肉一样,即使徐磊强行把女儿送到了娘家,她也无法反抗。
倪文婷听完了她的回忆后,沉默了很长时间。瞿子钰苦笑着说:“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从玥儿生下来以后,我就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她,也没能保护好她,才导致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瞿女士,你不用自责。”倪文婷温柔地安慰道,“我刚生下孩子时,家里人顾不过来,我老公也帮不上什么忙,婆婆体贴她儿子上班的辛苦,却体谅不了我带孩子的辛苦,我的时间都被孩子挤占得差不多了,那段时间真的每天都在哭,甚至产生过想把孩子掐死的想法。”
瞿子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倪文婷看了一眼窗外,缓缓地说道:“都说为母则刚,在我看来,只是在美化母亲的牺牲,潜台词就是其他母亲都做得到,你怎么做不到?怀孕生产,哺育幼儿的苦楚,只有母亲才能感同身受,但人们无限神化母亲,好像怀孕生子以后,女人就变得全能,这怎么可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她的一席话让瞿子钰眼中忽然有了泪光,她连忙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哽咽道:“抱歉,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对自己宽容一点。”倪文婷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不仅是玥儿,你也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在孩子父亲严重失职的情况下,你以一己之力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是非常了不起的妈妈。我相信在你的陪伴下,她的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瞿子钰哽咽着点了点头,一直以来纠缠着她的痛苦,焦虑和恐惧仿佛都慢慢消散,化作温柔的辛酸把她包围。离开诊所后,她在儿童休息区找到了徐玥,徐玥看着外面的滑梯,眼里满是渴望,却不敢和其他小孩一起过去玩。瞿子钰走到她跟前,俯下身问道:“玥儿也想去玩的话,妈妈去和其他小朋友说一声。”
徐玥摇了摇头,一只乌鸦停在外面的树上,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乌鸦,直到它振翅而起,飞进了苍蓝的天穹里。
“玥儿,你在看什么?”瞿子钰问道。徐玥玻璃珠子似的的眼睛转了转,才开口道:“鸟。”
“你喜欢鸟儿吗?下次妈妈给你买一只虎皮鹦鹉,蓝绿相间的那种,可以放在家里陪陪你。”
“鸟儿被关在笼子里太可怜了。”徐玥摇了摇头,面露怜悯。瞿子钰轻轻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柔声道:“那小猫咪或者小狗呢?”
“我可以要一只小猫吗?”徐玥的眼里有了光彩,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以前捡过一只小猫,但外婆不喜欢猫,背着我扔了。”
“当然了,只要玥儿喜欢。”
瞿子钰把打包的糕点递给她,从包里拿出一叠彩色的纸张,是她在路上的文具店买的。她的手指灵巧的上下翻飞,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就落在掌心。
徐玥拍掌叫好。瞿子钰笑了,把叠好的小兔子放在她的掌心,握住徐玥的手:“吃午饭了吗?”
徐玥摇了摇头,瞿子钰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小脸,把一簇凌乱的辫子拂到了身后:“妈妈带你出去吃饭,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两人来到必胜客,瞿子钰给她点了一份儿童版的意大利肉酱面,自己点了一份海鲜炒饭。菜很快上来了,面条上堆着鲜红的肉酱,看上去令人食欲大增。徐玥有些笨拙地拿着刀叉,慢腾腾地把意大利面转过来,瞿子钰看她不怎么用的来叉子,便又要了一双筷子递给她,徐玥大概是真的饿了,两只手抓住筷子,伸进盘子里卷起面条塞进嘴里。
看她吃的两腮鼓鼓囊囊的,像只偷食的小仓鼠,瞿子钰的眼中浮现了一抹温柔的笑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这个年纪的女孩头发幼细柔软,身上还有好闻的皂香,罗英红给她剪了男孩式的短头发,理由是长头发不好打理,但瞿子钰知道这只是借口。瞿子钰用五指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心里盘算着等她的头发再长长一点,就给她梳个小辫子,再装饰各种珠花和发夹。
徐玥拉了拉她的衣角,唤回了她的思绪。她从回忆中惊醒,回过头,看着徐玥面前的意大利面还剩下一大半。“玥儿,你不吃了吗?”
她点了点头,瞿子钰便吩咐店员把剩菜打包走。徐玥牵着她的手,仰着小脸望着她,忽然说道:“我想回家。”
瞿子钰有些惊喜,随后立刻意识到她指的是有徐磊在的那栋房子。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爸爸最近出门了,玥儿和妈妈住好吗?”
徐玥点了点头,一点也不质疑她的决定,似乎只要有她在就好。瞿子钰不禁有些庆幸她不会像普通小孩一样问东问西,质问父母为什么会离婚。她载着徐玥回到家,四十分钟过后,他们回到了酒店的露天停车场。徐玥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等到车停下来,便又睁开了眼。瞿子钰先下车,绕到副驾这边抱她出来,她搂住她的脖子伏在她肩头,耷拉着小脑袋,仍在犯困。
瞿子钰把她安顿好,橙黄色的灯光顺着她美好的脸部轮廓柔柔倾泻,悠然下滑到微微翘起的嘴角边,开出一朵淡色的小花。瞿子钰在心里轻轻叹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徐玥小猫似的蹭着她的手,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了纯净的笑意。那个笑容就像早春街头,裹着花布的女人提着篮子叫卖的茉莉花,小小洁白的一朵。
“当年是妈妈不好,没能保护好你。”瞿子钰用额头轻轻靠着她的额头,“但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以后妈妈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咱们两个好好过日子。”
“爸爸呢?”
瞿子钰怔了怔,很快地回答道:“他对玥儿不好,妈妈不要他了。如果玥儿一定要个爸爸陪你长大的话,以后……以后妈妈可以给你找一个。”
一想到再和男人相处,她就有些不自在,徐玥似乎看出了她的情绪,轻轻摇了摇头:“有妈妈就好了。”
瞿子钰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一下子往上涌,眼眶里沉沉的。徐玥有些期待地问道:“以后我可以和妈妈一起住吗?”
“当然了。”
“妈妈可以接我上下学吗?可以带我去游乐场吗?”
“当然了,不过现在玥儿得好好休息。”瞿子钰帮她把枕头放平,拉好被子,她现在应该好好睡一觉。她关了灯,窗外明净的月光洒在洁白的被子上,徐玥半张侧脸陷在枕头里,柔软的发丝零零散散地铺陈。
瞿子钰伸手轻拍她的背,直到她终于熟睡。瞿子钰叹了口气,小心的从徐玥手中抽回袖子,起身离开,徐玥眼中却倏的落下泪来。
瞿子钰愣住了,以为徐玥醒了。但她等了片刻,徐玥依然双目紧闭,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慢慢浸湿了枕头。
她的心头微颤,犹如水鸟的翅膀掠过,吹皱了波澜不惊的湖面。她没有离开,却回到床上,替徐玥掖好被子。但在碰到徐玥的瞬间,徐玥的小腿就本能的缠上了她的腰,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许她离开。
瞿子钰哭笑不得,她被缠得无法动弹,又担心吵醒了徐玥,只好艰难的合衣躺下。徐玥睡得迷迷糊糊,小狗似的在瞿子钰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我着。瞿子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里爱怜横溢。
她想起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她的腹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疼的一阵一阵抽气,在漫无止尽的黑暗之中,她突然看到了一道光,孩子像高悬的瀑布,猝然离开了她。
她听见护士剪断脐带的声音,他们的生命就此被一把利剪分离。婴儿睁着朦胧的眼睛,好奇的望着她。婴儿滑入她的怀中,她的全身覆盖着滑滑的胎儿皮脂和血,堵起生嫩鲜红的嘴巴发出新生儿的啼哭,她放松的啜泣着,注意到婴儿朦胧的眼珠一开始就盯着自己看。她的皮肤像湿润的天鹅绒,发丝柔软闪亮,身体软的不可思议。由于早产,她的身体比一般婴儿瘦弱,小手小脚像花蕾一样,仿佛一碰就会融化。一股温暖而深沉的爱意涨满她的心脏,她不禁泪流满面。
渐渐长大以后,瞿子钰经常端详着女儿,试着想象女儿长大后的模样。徐玥长大后会从事什么职业?会爱上什么样的男孩?能不顾世俗的眼光追求梦想吗?
瞿子钰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把那些散乱的发丝整理好,手伸到一半却没有继续下去,然后缓缓下滑,抓住了露在被子外面那只无所依凭的手。
细腻的、带着凉意的触觉,皮肤幼嫩,让人心生怜惜。她都不敢太用力,怕一不小心就把她捏碎了。
“玥儿,别怕,妈妈在这里呢。”她低下头,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蹭着徐玥的额头。无路前途的天有多黑,路有多长,妈妈会牵着你的手,从这片无尽的长夜走出来。她的手上慢慢加重力道,把暖意传递给她。
不知隔了多久,瞿子钰听见一个轻柔得像羽毛的声音在空气里摇曳,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入她的耳中,“现在……不怕了。”
然后手掌中的那只手慢慢翻转,回握住她。手指摩挲着手指,掌心贴着掌心,心跳顺着脉搏在彼此的手掌里融合,频率慢慢协调,最后完全一致。
飘荡的心一下子就回到了应有的位置,然后有温暖的东西把整颗心填得满满的,瞿子钰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她满握住的,也许是一个世界。
那一晚,瞿子钰第一次知道原来夜幕隐去、天色渐亮的过程是那样一种宁静又安然的美,带给人难以言喻的,柔软得近乎酸楚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