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从助理教授转岗到讲师的事,静云倒是觉得也的确没有必要。讲师就是老老实实教课,跟科研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伟峰虽然屡屡发不出顶刊文章,到底是在实验科学历浸润了许多年的,转岗这种事情予他而言等同于抹杀了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不管换做是谁恐怕都接受不了。
想到这些,静云心下涌起一股悲哀,却又无可奈何,念了大半辈子书,可是到头来最后连基本的生活和体面都很难维系下去,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了?是真的如媒体所说的高学历人才过剩?还是个人科研能力问题?又或是学校常任轨制的评判标准有不合理的地方?孰是孰非,这实在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了。人到中年,所到之处不过就是被命运这只大手推着走,许多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能说得清楚的了。静云想着又好言宽慰了伟峰两句,要他改日再跟院长重新谈一谈这个问题,也算是给伟峰刚才的行为一个合适的台阶去下。
闻言,伟峰自嘲着摇了摇头,到了这一刻他也终于明代古代那些抑郁不得志的穷酸秀才,在冷板凳上坐着究竟是何等滋味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念书时候总觉得一切都是靠个人意志和努力就可以达到想要的目标。可是毕业以后他们才会慢慢晓得,许多事情并不仅仅是光靠努力就够了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人缺哪样都很难成事。纵然自己觉得有才华和本事,但是没有施展的平台,无人慧眼识珠,一切也不过是徒劳。
“你去银行把定期取出来吧,放在银行生那点利息,想想都觉得可怜。我们家里就只剩这么点存款了,万一我要是真失业了,我们也要尽快再想想别的法子熬过去。”伟峰再次试探着提起了放在中国银行的十万定期存款。上次道川约他见面提起静云名字在汉林资产公司受害者名单上的事情,虽然当时伟峰没有马上表态,但是这话该听的他还是听到了。伟峰知道静云是个低调的人,很多事情不喜欢显山露水,因而真要有什么他也不一定能找得到痕迹。但是心底里,他多少对静云产生了一些怀疑,总觉得这个家里有一张莫名张开的网,他们正慢慢深陷其间。
任伟峰怎么说,静云都只是听着也不着急答话。看着伟峰的着急神色,她晓得伟峰今天是有些急着要取钱了。可是今天不过就是院长谈话而已,也还没到真失业的时候。再退一步说,目前跟学校签订的合同也还有几个月才到期,一切晚些时候再说也来得及。目前为止,最要紧的反而是看看能不能发出文章,或者重新申请到国家基金项目。伟峰怎么就突然急着要去取那笔钱了?面对伟峰的咄咄逼人,静云心下起了许多疑问,但是有些话又不能直接问出口。
“好端端的突然要取出那笔钱意义在哪里?你这话实在有些无厘头,我也很难苟同。你有这心思操心存款,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合同续下去,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事情上。”静云说着收了伟峰身前的碗筷,又催促着婉瑜进屋去做作业。她知道今天这顿晚饭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正常吃下去了。
她将这笔钱用到了汉林资产公司的加密货币项目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跟伟峰交底的。静云心里很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老话,如今用在夫妻关系上也是一样的。如果实话实说,这件事情对于家庭或是他们个人来说决计没有一丁点好处。更何况伟峰现在的确有着失业的压力,有时候隐瞒也是为了寻求一种家庭关系上的适当的平衡。寻常的家庭过日子,要的并不是什么都清清楚楚的,而是睁眼闭眼稀里糊涂的能把日子给过下去,这就是所谓的中庸之道。
可是静云越是推诿不同意将定期存款取出,伟峰就越是觉得这里面的确有猫腻,他又拿起桌上的酒,将余下的尽数饮尽,借着酒壮胆质问静云是不是有事情瞒着自己?连说这几次他数次问起那笔钱,静云都是推诿的态度,显然这一切都不太正常。伟峰一副咄咄逼人的眼神,一步步将静云逼到墙角,仿佛今天静云要是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这事儿就没完了。酒精能激起的劲儿一旦被拱上去,也很难再顺着梯子往下滑了。伟峰错就错在误估了形式,他忘了人都是有脾气的,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呢。他这种逼问,最后也不过就是将情况破罐子破摔,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李伟峰,你要发酒疯出去发!自己工作不顺心,回来跟家人撒气算什么本事?我刚才已经退了一步,给你台阶下了。你非要不结领子,这样咄咄逼人干什么?如果你觉得现在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和婉瑜也都是负担,那我们离婚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又不是不能过。”静云一退再退,却并没有换来伟峰的体谅和止步,有些话横亘在喉咙里半晌,终究还是冲出了口。
听完,伟峰突然有些噎住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一下竟然不知道怎么应付静云的话。他今天的确是因为被院长找去谈话被刺激到了,心情很不好。但他认为自己刚才的话也并没有太大的过错,毕竟那些只不过是想要试探静云的态度,想知道那笔定期存款到底怎么了。可他不知道静云竟然越来越厉害,话一出口就点住了他的死穴,让他瞬间就丝毫理都不占了。
如此转念一想,静云的脾气伟峰觉得结婚多年多少也有些了解,有些伤人的话如果不是逼得急了,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这么多年以来,就算夫妻两人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到脸红脖子粗,静云也从来都没有主动提出过离婚的事情。伟峰有着自己一套解释,他觉得是静云原生家庭的缺陷,使得她对家庭完整有种执念,因而不敢轻易打破小家的框架和链锁。因而刚才静云突然这样干脆地就把这件事情给说了出来,那种不受控和未知多少让伟峰心里有些生气,又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不安。各种滋味在心底转圜一番,伟峰也是越品越觉得不对劲。
顷刻间,伟峰一股血涌上脑门,多少有些怒火中烧的意思了。夫妻之间一旦起了嫌隙,那条裂缝只会越来越大,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痊愈。很明显之前在医院那一巴掌以后,伟峰和静云之间的裂缝,已经在悄无声息之间变成一条鸿沟了。夫妻两个人之间的信任一旦破裂,真的就很难再恢复如初了。
“该不是你觉得老爷子的遗产你也有份,就想着提前把我给踹了吧?真没想到啊,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既然今天这架已经吵到这个份上了,伟峰索性就学起了耍无赖那一套,连最基本的体面也不要了。他首要之急是先把主要责任给推出去,因为他不愿意失去对局面的主导权。人的尊严是建立在主导权的前提下的,他一直这样认为。
“你想带走婉瑜,没门!我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把你们给拖住!”如果说伟峰一开始不过是口不择言,那么现在这些话都直接变成利剑刺向了静云。在伟峰心底潜藏已久的对两人婚姻关系的担忧,还有那种因为工作抑郁不得志而带来的莫名自卑感也彻底爆发了出来。他无法接受自己是个没有工作能力的失败的人,更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是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
人在上火冲昏头的时候,总是容易有过激的语言和行为,而那时候就已经不是行为能受控的时候了。恍惚间,静云下意识扭过头,尽量不去看伟峰青筋暴跳的脸,她生怕矛盾继续深化下去,伟峰还会像上次在医院的时候一样有其他暴力行为。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个女人如果要和男人硬碰硬去对抗,如果不是练家子出身,恐怕多半是要受到许多伤害的。静云毕竟刚出院不久,身体才恢复一些,这时候自然多少又有些顾忌起来了。
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在这一刻迅速冷静下来,暗自喘了口气,竭力要去平复不断波动的心绪。她也深知人绝对不能在暴怒的状态下沟通和做决定,一定要恢复理智的时候才可以。现在伟峰的状态明显不对劲,她也不能再去多说什么继续去激怒他了。一开始,不管静云怎么努力,脑子里都是空白一片的。而后时间在一分一秒里过去,她终于慢慢在喘息间感觉自己平静了下来,找回了应有的冷静状态。静云重新坐到了饭桌前,冷冷扫视着伟峰的脸,“你今天喝醉了,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我们之间的问题也是需要解决的时候了,等哪天你没喝酒,人还冷静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