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喜欢看书,相比其他无聊的事而言。但不喜欢看这一类无聊的教科书,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看教科书?”他快速翻了几页后把那本生物书合上,瞥了一眼封面,差点儿忍不住有些轻蔑地笑出声,因为他觉得封面上的细胞膜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而且一定很难吃的三明治。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就脱口而出,说完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说出口的这些话更像是藏在心里的想法,更像是平时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时会说出的话。他突然想到也许同他人交流或谈话也是一种能力,很可能也会随着长久不使用而生疏,而他现在已经生疏了。“你呢?你喜欢干什么?”他觉得把话题抛给对方是最好的选择。
胡俊华有些惊讶,起初她不知道他是在跟她说话还是跟别人说,或者只是自言自语,因为从她对侯永康问完问题没有得到答复开始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最开始她只看到这个有些奇怪的同桌一直侧着脸盯着窗户看,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说话,觉得有些失落,最后转过头开始在崭新的书本封面和侧面写自己的名字,不再期望得到答复。
这会儿侯永康突然开口,确实让她感到有些惊讶。她先是稍微侧过脸悄悄瞥了他一眼,发现侯永康正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仿佛一个年幼的孩子看着商场橱柜里的糖果。她连忙侧过脸,几乎把整个身子都转向右侧,又用那种温柔的目光看向新同桌,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我喜欢,喜欢……”她的声调一下子降了下去,仿佛一个胀满的气球突然泄了气。她突然发觉自己竟没有什么喜欢做的事,之前的所有事都不是自己决定的,要么是按照家人的期望,要么是受环境和周围人的逼迫,而且在这之前也没有人关注过她喜欢什么,更没人当面问过她。
她小时候喜欢做一些小手工,用彩纸和剪刀制作一些漂亮的小拉花,叠一些彩色的小花和小动物,然后就没什么了。
“我喜欢画画,不过画得不好。”她随口说了一个,然后微微一笑,“以后我们就是同桌了……”然后她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半张着嘴,什么也没说。
“是的,新同桌,”侯永康歪着脑袋微微一笑,随后扭过头,不再朝着胡俊华这边,补充了一句,“还不错。”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又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胡俊华也莞尔一笑,扭过脑袋和身子,继续拿起黑色中性笔往各科书本封面上写名字。她觉得很高兴,尽管还没有和他成为朋友,但已经难得地跨出了第一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侯永康会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尽管表面看来他似乎对一切都不关心,也许正是他本人刻意表现出的冷漠态度。虽然在别人眼中他可能是一个奇怪又孤僻的人,而且大概显得傻里傻气,是那种会被其他人嘲笑的类型,她心想,但那正是他有些可爱的地方,什么!我到底在说什么!可爱?怎么能对一个还完全不了解的人用上可爱这个字眼!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让我放松和熟悉的感觉。
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自己都感到格外诧异。她虽然非常渴望崭新的、可以称之为生活的未来和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但真正遇到其他人时,即便对方显得非常热情,她也总会不自觉地戴上一层伪装,尽管她渴望得到他们的友谊,但仍会刻意保持距离,所以对于这个有些奇怪的新同桌产生的特殊的亲切感确实感到不可思议。
“同学们,闭嘴啦!”班主任白桦发出有些沙哑又有些尖利的嗓音,而且其中还掺杂着某种男性特有的浑厚,但这些特点奇怪地组合起来,加上他那总让人想起戏剧的音调,还有总会在一句话中选择一两个字加重音调,仿佛为了避免任何一句话的单调感觉。这时,他便在“嘴”和“啦”上加重语气,而且为了压过同学们喧闹的声音,喊得很大声,几乎快要破了音。
白桦在讲台上站得笔直,两条和上半身不相称的细长的腿紧紧并在一起,穿一双前头擦得反光的黑皮鞋,上身着淡蓝色衬衫,胳膊和腰腹处显得有些臃肿,左手小臂戴着一块黑色皮革表带、表盘刻度非常密集的石英表,肩膀还算宽阔,能把衣服完全撑起来,下身穿黑色西裤,不过也许是为了凸显身材,裤子的小腿部分非常窄,让人不禁疑惑他究竟是怎么把这条裤子穿进去的。他的脸有些又窄又长,五官还算整齐,但长了满脸凹凸不平的粉刺,情绪激动并涨红脸时,脸上的痘痘也全都跟着发红,非常吓人,现在他正是这幅模样,而且把左手举得老高,微微歪着脑袋看了看手表。
大部分同学都转过身不再说话,看着班主任,但最后面仍有两位高个子男生,一个瘦高个,另一个又高又有些胖(实际上,他是班里最高的一个),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张大嘴小声说话,其中那个瘦高个还不停比划着什么。但后来他似乎发现情况不太对,也不再比划,转过头看着班主任。
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班主任又把左手举得老高,看了一下表,然后皱了一下眉头,口中喃喃着什么,“你们一共花了54秒才完全安静下来。”把其中的“54”发成重音而且拉得很长,之后他停顿了一下,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教室最后一排,轻蔑地一笑。
“好了,让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尽管你们中大多数已经在军训时知道了我的名字,但是,”他又瞪了一眼最后一排的那个瘦高个男生,“但是,以防有一些脑子不太聪明的人记不住,或者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已经忘记,我还得重新告诉你们一遍,像我一遍遍我那告诉年老爱忘事的姑妈或者我年幼还记不住事的侄子那样。我叫白桦,白桦树的桦,不是中华的华。但我建议你们以后还是礼貌一点,尽量称呼我为‘白老师’,对其他老师也一样,别整那些有的没的,更别给那个老师起外号,就算起了,也别让人家听见。知道为什么吗?”他突然问,然后用询问和审视的目光快速扫了所有学生一眼,拿起讲桌上的黑色保温杯喝了一口水。
“也许你们会说是出于对老师们的尊敬,”他又轻蔑地笑了一声,把保温杯拧紧,放在讲桌上,“也有这个原因,不过现在不比二三十年前,我也不奢求你们的尊敬,更没有什么‘一日如师,终生如父’之类的话可说的了,你们不在背后骂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烧高香了。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其中有些人,最好仔细想想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我的脾气和你们之后要遇到的老师比起来算不错的了,你们中谁要是惹到了哪位老师,我可不会因为是自己的学生帮他说话,自己做的事就得自己承担后果,都不是小孩子了,别成天让大人帮着擦屁股!”他说完后又用锐利的目光瞥了最后那排一眼。
“哦,我差点儿忘了,”班主任仿佛突然被人用某种尖利物品刺了一下,一下子提高了声调,尖利又有些沙哑的嗓音在班级里回荡,随后他撇着嘴微微一笑,“还要选班干部,对,差点儿把这事儿忘了。好了,虽然我觉得选谁其实都差不多,毕竟我还完全不了解你们,而且在我看来,大部分班干部就是替各科老师收个作业而已。不过,班长确实需要好好选一下。你,对,就你,个子最高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刘……刘什么来着?”他举起左手臂,伸得笔直,食指指尖朝着那个个子最高的男生,他认为不太守规矩的其中一个。大家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头看去。
“刘兴。”高个子男生回答,嗓音有一些沙哑,语调中透露出一种刻意的沉着,仿佛故意把声音显得低沉。刘兴个子很高,也许有一米九,一张圆脸,脑袋和下巴都有些尖,脸上长了不少粉刺,眉毛很浓很细,眼睛和鼻子有些小而且也很尖,就是两边眼角很尖,显得眼睛很小,鼻子也很尖很窄,也显得有些小,上唇有两撇小胡子没有刮。他起初向后靠在椅背上,但回答时稍微坐直了一些,两手放到桌面上。
“对,刘兴!”班主任白桦大声说,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仿佛是凭借自己的记忆想起来的,“就你当班长了。平时听我指挥,管好其他人就行,这个班里总没有你不敢管的人吧?”他最后笑着问了一句,但并不期待回答,就紧接着说下去,“不想当可以说出来,我从来不强求别人。大家都认识了,也没人有意见吧,好!没意见就下一个了。”但他并没有给任何机会让任何人发表意见。
“你!”他又伸直手臂和食指指着最后一排右边靠窗的那个瘦高个男生,两个不守规矩的另一个,所有人又顺着他的手指着的方向看向那个男生,白桦等大家都看过去后继续说,“我看你挺有活力嘛,以后你就是体育课代表了!你叫什么来着?”
“李尚泽!”瘦高个男生大声说。他也是圆脸尖下巴,但由于太瘦,脸上的骨骼非常明显,而且由于身体细长,整个脑袋显得有些大。他报完名字迅速举起手,紧接着说,“老师,我……”
“白老师!”白桦纠正,刻意加重“白”的发音,放下手臂,双眼紧盯着李尚泽。
李尚泽愣了一下,随后继续高举并随意摆动着右手,“白老师,我有意见……”
“好了,既然大家都没意见,就接着选副班长。”白桦完全不理会他,他也识趣地不再做声,缓缓放下手臂,有力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白桦继续说,快速撇了一眼李尚泽,“还有,我希望各位都能懂点儿规矩,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知道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好吧!”
白桦停顿了一下,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又喝了一口水,仿佛故意空出时间让所有人仔细想想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拧紧杯子放在讲桌上,扫视了一眼整个班级,又接着说,“为了防止你们说我不公正,还要选一个副班长,当然得是一位女同学。在哪儿呢?个子最高的那位女同学?我记得也姓刘……刘什么来着?”
“刘文静!”不少女生纷纷开口说,笑着转向左侧靠墙倒数第二排一名齐刘海、瘦高个女生,她也不禁笑了笑,她笑起来很好看,让人想到温暖的阳光,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露在外面。
“看来人缘儿不错,就你了,没意见吧!”
“没有。”刘文静笑了笑说,她已经正确地察觉到,就是有意见也不能说出来,而且她本来也有为大家服务的意愿。
“不错。”白桦说着微微一笑,看了看刘文静,“好了,剩下的什么什么委员和什么什么课代表,谁想当可以毛遂自荐,没人当我就随机点到谁算谁。”
侯永康一直保持沉默,在一旁注视着一切,他觉得所有这些——裤子有些奇怪的班主任,稚嫩而且不停期望吵闹的机会并随时准备好放声大笑的同学们——居然显得有些亲切,他藏身于这人中间,觉得有一种让人放松的熟悉和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