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 蔷薇花
苏志明和季玉深出了殿,顺着殿墙朝后殿而去。
永寿宫的院中栽种着许多花木,这些花木多半都是苏幼仪还没搬进来住的时候就生长着的,和别的宫殿经过兴修而迁栽进来的花木不同,它们看起来格外葱郁。
永寿宫久无人居住,这些花木更加自由生长。
难得能在宫里瞧见这样野性的生命,季玉深一时看住了,苏志明走在前头,忽然听不到身后的动静,好奇地转过身来。
季玉深目光定定地看着一株蔷薇花。
那蔷薇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得很茂盛,花包顺着枝条开得满树都是,灿烂鲜艳。
或许是因为永寿宫是临时收拾出来让苏幼仪暂住一夜的,所以宫人们只来得及收拾了殿宇,而没有细致收拾院中的花木。
否则按照永寿宫的布局,这蔷薇花早就被修剪去一半了,才能符合宫中的雅致端庄之风。
“季先生喜欢蔷薇花么?”
苏志明站定脚步,微微眯眼,打量着眼前一袭青衫的男子。
这身青色很熟悉,细看做工和针脚,像是宫里内务府出的东西。
可见苏幼仪是真心看重他,连这样一身普通的便装都要命内务府为他裁制,他记得几个月前郡主还曾和他提过,自从苏幼仪搬进御园,要内务府的人来量体裁衣便比从前在宫里麻烦多了。
再麻烦,苏幼仪还是给他留了一席之地。
“不。”
季玉深淡淡一笑,目光深邃而悠远,“蔷薇花美艳动人,花香浓郁,自来都是闺阁女子喜欢的。我不喜欢这等浓艳至极的花木,艳极则俗,又生在后宫之中无风无雨,美则美矣,失了意趣。”
他的想法和普通文人儒士差不多。
苏志明心中暗暗下着判断,却听季玉深紧接着道:“可就算再浓艳俗气的花卉,当它自然而然野蛮生长的时候,也会拥有一种野性的美感。花依然是浓艳的,却多了一分野趣,自然也不俗了。”
季玉深抬起头,望向苏志明的时候淡淡一笑,“苏阁老以为如何?”
苏志明沉默不语。
两人便在蔷薇花丛边站着,彼此对视皆不言语。
一个面带微笑,一个沉默郑重。
空气中隐约有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周围没有人,偶尔有宫人远远瞧见,也都不敢靠近。
只在走远的时候悄悄嘀咕一声,“那是何人?和苏阁老站在一起,竟不相伯仲。”
“朝中哪还有和苏阁老不相伯仲的人?便是有,也都是老头子了,哪及苏阁老俊俏?”
前一个说话的宫女回想方才的画面,轻轻摇头,“不是什么老头子,瞧着也是一位年轻俊美郎君,尤胜苏阁老呢……”
苏志明若听见这些话,心中必定汗颜。
他自觉自己胜不过眼前男子,即便他只是一介白衣,站在自己这个当朝阁老面前却不卑不亢,气势丝毫不输。
这样的人,苏志明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他忽然没了暗自揣测的心,对着这样昭昭君子,用任何委婉的试探都显得落了下乘。
他索性道:“季先生,敢问高姓大名?”
一直以来,苏幼仪对他的介绍都只有姓没有名,连学堂里的学生们也只知道称呼一声“季先生”,家人问起名字他们都一问三吥知。
季玉深淡淡一笑,没有丝毫犹豫,“不才,季玉深。”
苏志明愣了愣。
有关于那个最年轻的首辅,那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李阁老之婿,那个才高八斗的探花郎的故事,铺天盖地朝苏志明涌来。
如同潮水,将他吞没。
他回过神来,微微叹息,“果然是你。你明白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泄露出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既无好处,苏阁老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
季玉深大大方方笑道:“何况我季玉深虽是罪臣,罪名也已在先帝手里了结,不过是贬为庶人罢了。如今我就是庶人,又有何惧?”
苏志明没有被他带偏,“既然无惧,何必遮掩躲藏?”
“无非是你罪臣之身再现京城,难免扯起当年党争错综复杂的关系。当年的旧臣虽然大多不在了,可只要有一个认出你,你就很难继续安稳地待在太后身边。”
苏志明分析得条条有理,“我说的对吗?”
季玉深闻言一笑,“自然不假,苏阁老是朝中重臣,首辅之位最热门的人选,在下佩服。”
苏志明盯着他的笑容,心中复杂。
当年他从万千举子中的一个,直到中了进士参加殿选,又被先帝点为探花,自此便和季玉深这个人联系到了一起。
季玉深是前科探花,他是后继者。
两人有许多共同点,都是岭南人士,都是年纪轻轻被钦点为探花,都文采风流面容英俊……
再到,后来他在朝中崭露头角,引得不少老臣不满,那时季玉深早就离开了朝堂,越发有人恶意地用季玉深来比较苏志明。
他们希望,苏志明也和季玉深一样暴毙而亡,不得善终。
可若真比较起来,苏志明觉得自己差得远,他的才貌不如季玉深,更比季玉深多了苏幼仪这个助力,在朝中一路顺风顺水。
而季玉深呢?
他才是真正的传奇,真正靠一己之力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权臣。
苏志明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在前辈面前,不敢当佩服二字。从上次重阳登高起我便心有怀疑,事后命人探查,却直到现在才确认你的身份。而你,只怕你早就知道我怀疑你的身份了吧?”
季玉深但笑,“小六和小七很喜欢你这个舅舅,他们会把心里话告诉小四和小五他们,又怎么可能一直瞒着你?”
自从知道小六和小七知悉他的身份之后,季玉深便做好心理准备了。
果然如此。
苏志明心中默叹一声,“我自愧不如。可今日,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清楚。太后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也是她一路扶持我走到今日的地位,我不得不为她多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