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展眼到了四月十六,宝玉的生日,正是暮春时节了,这一天刚好也是宝琴、岫烟和平儿的生日,一群人花团锦簇、挤了一厅,都在芍药栏的红厢圃中的敞厅里酒筵席上坐下了,宝琴、岫烟坐上座,平儿面西,宝玉面东,这四个是老寿星,总体都是座了上座。探春、鸳鸯在对面并肩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香菱、玉钏,第三桌上,尤氏、袭人、彩云等,第四桌上紫鹃、金莺、晴雯、小螺(宝琴的丫鬟,宝琴立雪时,在宝琴身后抱一瓶红梅的,一下子出了名了)、司棋等人围坐。外面野地上,随着公子姑娘嫂子一起来一般的丫头们和芳官、蕊官、藕官等人,看鱼自顾耍玩。坐下后,探春提议大家喝酒,宝琴等四个寿星说:“这一喝,一天就干不了什么了。”于是不喝酒,那干什么?两个女说书的要弹词上寿。众人都说:“我们没人要听那些野话(都是讲公子小姐偷情的,除了色迷迷的老商人,没人爱听和应该听)。”宝玉便说:“那这个干坐着也无聊啊,需要行酒令才好。”众人都说行这个令,又有说行那个令。黛玉说:“我看,不如都写下来,放进去,咱们抓阄。抓到那个令,就行哪个令。“众人都说妙。于是,想了十来个令,由香菱写下来,搓成阄儿,扔在一个瓶子里。探春便命平儿抓,平儿向里边搅了一搅,用筷子夹了一个出来,打开看,上边写着“射覆”两个字。这是非常古老的游戏了,春秋秦汉时代人玩的,明清时候的人都不会玩了,或者玩也不正宗。宝钗就笑说:“这是个酒令的祖宗,怕是有一半人倒不会,不如再抓一个吧。”探春说:“既然抓到这个了,不能不算,再抓一个也可以,叫她们玩去,咱们行这个。”说完,就叫袭人抓一个,却是“拇战”——最雅俗共赏的,只要有爪子就能玩了。
史湘云说:“这个最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玩那个射覆了,玩不出来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探春说:“就她乱令,罚她一杯。”宝钗不容分说,就灌了湘云一杯。
探春说:“我是令官,听我分派。从琴妹起,挨个掷骰子,对了点儿的两人射覆。”宝琴,一掷,那骰子是个三,岫烟、宝玉两个寿星,也掷的不对,直到香菱才掷出了个三。探春说:“好,开始说吧。就说屋内的东西就好,若说到外头去,太不好猜。三次说不中者,罚一杯。宝琴覆,香菱射。”所谓宝琴覆,就是宝琴出谜题,射,就是影射,通过影射的方式表示自己猜中了。宝琴想了想,说了个“老”字。香菱岁数太小,不怎么会玩这个,满室满桌找不到与“老”字有关联的古话成语或者典故。湘云却想到了,因为这厅叫红香圃,那她说“老”,指的就是孔子所云的“若论种菜,我不如老圃”,所以宝琴通过“老”这个字,和这句古话,就覆下了一个迷,那就是“圃”,而圃又是这屋里有的东西(门楣上写着呢)。湘云见香菱猜不着,别人又敲鼓催,就悄悄地拉她,教她说“药”。因为古诗有云“药圃蝴蝶飞”,也就是说,你不能直接说“圃”表示你猜着了,而是说“药”,以此古诗,影射圃,表示你猜到圃了。出题的和猜谜的,都是借力打力地说,不直接说,也算是风雅吧。这种东西大约受《易经》、占卜这些东西影响吧。
旁边黛玉看见了:“快罚她,又在那里私相传递呢。”众人都知道了,忙又罚了一杯,恨的湘云拿筷子敲黛玉的手。刚才宝钗灌她,她不敢打宝钗,这里就敢打黛玉。原是敬服于宝姐姐所至。于是,也罚了香菱一杯。
接着,宝钗和探春又对了点子。探春就出题,覆了一个“人”字。宝钗笑说:“这个太泛了(因为跟人有关的成语典故诗句太多了),怎么猜嘛。”探春笑说:“那就再添一个字,‘窗’。”宝钗想了想,见席上有鸡,就知道她覆的谜底是鸡了,她说的人和窗跟跟鸡有关,那就是古代有个鸡窗的典故,说一个人的鸡会说话,整天在窗上站着,打完鸣就跟他说话,给他讲学问,于是他学问大赠。这个鸡老师就引出了个典故成语叫“鸡窗”。那人和窗,自然是含指这鸡了。于是宝钗说:“埘。”这是《诗经》很众知的一句诗“鸡栖于埘”,埘就是鸡窝,这表示宝钗已经猜到了,猜到鸡了。那探春听了“埘”字,知道她猜中了,于是二人一笑,各饮一口门杯。这门杯大约是小杯子,区别于被罚酒的那一大杯子。喝少的,表示赢了。
湘云此时早已等不得了,早和宝玉“三”“五”地乱叫起来,划起拳来。那边尤氏也跟鸳鸯隔着桌子“七”“八”乱叫划起来。因为说了嘛,不爱玩这个的,玩划拳也可以。平儿袭人也在作对划拳,叮叮当当只听腕上的镯子响(一人带了不止俩镯子,这是古风,挖出来的原始时代的人,都带着多至十几个的套环在臂膀上,大约既臭美又可以区别谁是谁)。一时,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那怎么罚划输了的呢,需要输的作诗,要杂合面儿的诗,喝酒前做一句(叫酒面),喝酒后做一句(叫酒底),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一句日历牌儿上的话,总共凑成一个意思。酒底要跟人有关,跟果子菜有关。”众人说:“唯有你要求的比别人唠叨,不过倒也有意思。”于是催那输了的宝玉快说。宝玉说不出来:“你也要求的太麻烦,我得想一会儿。”黛玉便说:“你喝一杯,我替你说。”于是宝玉就真喝了一杯(按理说,说酒面的时候,是饮之前,不需要喝,这是罚宝玉了),遂听黛玉说到:
落霞与孤骛齐飞(这个是滕王阁序,序,当作古代散文,不当作诗,所以对),风急江天过雁哀(出自一首宋诗),却是一只折足雁(折足雁是一副骨牌的名字),叫的人九回肠(九回肠是曲牌名),这是鸿雁来宾(黄历上的话,表示秋天来了,大雁来了嘛)。
说的大家笑了,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子,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这里既有人,也有榛子。
于是,就算是对出了。下面,该轮到划拳另外输了的鸳鸯、袭人。那赢了的两个人(有权罚输了的),没有湘云这么有学问了,只叫这两个输的各说一句俗话,都带一个“寿”字就可。这个不难,亦不赘述。总之,是满有意思的,而那年周岭老师编剧的电视剧里,却见到的是一帮人嘻嘻哈哈地划拳,宝玉瞪着大脸划完了,就叫那输的女的赶紧喝,然后后三啊五啊地划,划了又喝,简直和走夫马卒群聚喝酒没有区别了。当时我还小,但看了也觉得人糙俗气,心想,也公子小姐,也这么跟黑社会老大(当时我小,觉得划拳喝酒的都是坏人)似的划拳吆喝啊。其实,划败的人,喝酒前后是要说什么的,周老师都省了,怕是要气死曹老师了。
不说这个,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李纨和岫烟又掷骰子对了点子,于是只好又射覆。李纨覆了一个“瓢”字(所谓瓢樽空挂壁,含的是樽这个谜底,也是席上有的),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意思是愁向绿樽生,那就影射到了樽,射对了),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和宝琴又划拳,湘云却输了,问宝琴:“那你让我怎么说酒面酒底和喝酒啊?”宝琴笑说:“请君入瓮。”(意思是,就按你上次给别人出的酒面酒底的要求,所谓请君入瓮这个成语,说酷吏来俊臣要审一个人,先问他,怎么才能让犯人招供呢,那人还不知道是自己犯了法,就说,可以让他钻到瓮里,拿火烤他,他就招了。于是来俊臣就笑说:“那就请君入瓮。”气的那人歪了嘴,只得招。所以,这里宝琴说的就是拿你前面那个刁钻的令,来罚你自己做吧)。大家听了宝琴这话,都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而砰湃(欧阳修《秋声赋》,属于古文),江间波浪兼天涌(杜甫诗),须要铁锁缆孤舟(骨牌名),既遇着一江风(曲牌名,一江风),不宜出行(黄历话)。
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难怪她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意思是,湘云早有准备,为了有机会显示自己,所以前面也就出这样的令。)
这时,就见湘云喝了杯酒,又拣了一块鸭肉,忽见碗内还有半个鸭头,就也夹出来吃脑子。众人催她:“别老吃了,喝了就快说酒底了(酒底要求跟人有关,跟水果菜有关)。”湘云便举着筷子和筷子上的鸭脑袋说到: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跟你罢休。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湘云说这鸭头不是丫头,因为它头上没有桂花油,所以含意说丫头头发上擦的是桂花油,但桂花油是低档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当时晴雯给芳官洗头用的是花露油,就高级许多,桂花油是低档的,前面曾有“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桂花油应是下等穷女用的。晴雯等生气于湘云拿鸭头比我们丫头,还说我们丫头的标志就是擦这么低级的破油的。于是并且向湘云讨要桂花油,因为我们没有。
黛玉听了,就笑说:“她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挂误着就是被牵连进去。)众人没太理解黛玉这话,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逗宝玉的,就忘了说着了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地岔开了。——黛玉是说这话,逗宝玉,宝玉送人了一瓶玫瑰露,就被牵连进去,被抓住那露说是赃物。所以逗宝玉爱管闲事,应承那露自己偷的。不想兼及了真偷东西的彩云。也罢,赶紧叉开了。
底下宝玉又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想,便知宝钗说的是自己的通灵宝玉。于是射了一个“钗”字,那意思是有旧诗“敲断玉钗红烛冷”(玉钗指烛芯,把蜡烛芯掐灭了,蜡烛也就灭凉了),算是射着了。湘云却说:“不行,宝姐姐出的宝字,没有典和诗,只是用的当下的人名,违令了,得罚宝姐姐一杯。”那香菱却说:“谁说没有,不是有一句李商隐的‘此乡多宝玉’吗?”众人笑说:“这可问住了。湘云错了,快罚一杯。”湘云没话了,又被罚了一杯——迄今至少被罚了三杯了。
于是大家又对点的对点,划拳的划拳,因为贾母王夫人不在家,任意取乐,呼三喝司,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玩的差不多了,该上点心吃了,却不见了史湘云。都以为她出去上厕所了,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她回来。于是派人出去找,各处转转,哪里找的到。
正在狐疑,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进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喝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互拥着出去看情况。到的那里,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已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当枕头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嘴里犹作睡语说念着,唧唧嘟嘟说:
其实我们可以转而谈谈天气,谈谈更多的生活乐事,谈一点轻松文雅的话题,你所怀念的最初的纯青色的日子,打牌的日子,坐看雪雨零飞的日子,生命里那些清淡的成分,一杯咖啡,一枚红叶,一卷闲散的诗集,许多女孩和少年,,他们就是这么温和地渡过着生命的夏季。为什么,秋风起时,你我在青春乐曲的尾章,却不能宁静得如一呆果子挂在风里。
(哈哈,其实湘云说的不是这个,是: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还是她自己定的酒令(古文、旧诗、曲牌的杂合诗),照着在做杂合诗呢。但我觉得这矫情,显得湘云自己做好了事先功课,这里来用来背。还是叫她说我的吧。)
众人笑推她,说到:“快醒醒吧,吃饭去,这潮凳子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得因多被罚了两杯酒,娇弱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扎挣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洗了,又吃了两盏浓茶。这就是“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的故事,固然还是不错的,但也不过是小姐行事。比那时下凤丫头喝醉了,上桌子裸奔乱跳,还要差一些噪闹。
探春忙又让湘云把醒酒石衔在口内,一时又命她喝了酸汤,方才不太醉了。那样衔着石头,也怪好笑的。
一时大家吃了点心,大家自行休息一会儿。众人就也有坐的,也有立的,也有在外观花的,也有扶栏观鱼的,各自取便说笑不一。探春便和宝琴下棋,宝钗岫烟观局。林黛玉和宝玉在一簇花下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候,林之孝家的带着一个犯法的婆子过来,那婆子进到阶下,就朝上连连磕头,碰地有声。探春因为下棋不顺利,被逼着了,算来算去,怎么打劫都不合算,于是两眼瞅着棋盘,一只手伸在盒子里,只管抓弄着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这时,探春回头叫茶,才看见有人在给自己磕头,已经磕的地都该出了大坑了。(探春可爱。)于是问:“什么事?”(这是小姐的派头,真有派啊!)那林之孝家的说:“她这人嘴坏的很,才我刚才听到的,她说的话也没法回姑娘(都是淫秽用语),只有撵出去才是。”探春说:“怎么不回大奶奶(李纨)?”林之孝家的说:“已经回了,大奶奶叫对姑娘说。”探春说:“怎么不回二奶奶(凤姐)?”平儿说:“没回也罢,回头我给说一声就是了。”探春于是说:“既然这样,那就撵出去,等太太(王夫人)回来,再回太太定夺。”说完,仍旧下棋。那边就去了。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瞧了刚才这一场,黛玉就说:“你家三丫头(探春)倒是个乖人。虽然叫她管些事儿,倒也一步不肯多迈。要是换了别人早作威作福起来了。”(意思是,处处都让权给李纨和凤姐。)宝玉说:“你不知道。她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去了几件陋规,单拿我和凤姐姐作靶子禁住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是乖而已。”
黛玉说:“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花费太大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有时闲了,替你们算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节省,以后必然捉襟见肘。”宝玉笑说:“凭它以后怎么捉襟见肘,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听了,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
不理宝玉这话了。因为自从去年夏天说了“我明白”什么的了,俩人就心照不宣,等着未来托媒娶嫁了,所以最近这近一年来,黛玉也随着自己的长大,越发要跟宝玉之间保持距离和讲礼守礼,还叫丫鬟也躲着点宝玉。这里宝玉说的“短不了咱们俩的”,那是张生和崔莺莺才说的暧昧话了,是未等父母之言、媒妁之介,就先私下定终身的混帐话。若是现代两个人恋爱,就整天说你恩我爱,山盟海誓的肉麻话,但当时,海誓山盟,说私密情话,而不等着父母去安排,是不守理的,属于偷情,而偷情就近于奸。出于非礼勿听,黛玉就根本不理他了,如同没听见一样。这种私相表悦的话,不是正经人家小姐该跟人说和听的。若是当时俩人关系还没有确定,互相不知对方的心,那宝玉说了这话,黛玉倒是要起一阵波澜,但是此刻,就不一样了,你可以让你妈来聘我,但不能说这种话。自宋朝理学确立以来,就以礼克情,情就跟洪水猛兽一样,不可以说的。即便俩人结了婚了,互相太热情,也会被人嘲笑。纵情和不守礼的,在当时看来是野人,是没进化好的人,不是文明人。
宝玉见没了臊,也无聊,正要走时,见袭人给自己送茶来,托着两杯。宝玉取了一杯喝起,袭人见那个已经不在了,就问哪里去了。宝玉说:“那不在宝钗那儿,你送过去吧。”袭人便过去,问:“谁渴了,先喝。我再去倒。”宝钗便拿起盘中的这一杯,喝了一口,递在黛玉手里。袭人说:“我再去倒一杯来。”黛玉笑说:“不用,大夫不许我多喝茶,这半杯就尽够了。”于是,把这一杯中的半杯喝尽,把杯放回盘中。这林黛玉,现在能跟宝钗喝一杯茶,真的跟她如同骨肉了,这对有洁癖的人来讲,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啊。所以刚才,宝钗说了“宝”字,又指那通灵宝玉,黛玉却是一点儿也没理会儿。二人已经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了。
袭人又去宝玉那里取空杯子,宝玉就问:“这半日没见芳官,她在哪里呢?”(这宝玉,我们没法说他,不管原故事叙述者怎么隐藏,也是藏不住的。那芳官,比起袭人、晴雯、麝月,以及下面的小丫头子,她那戏子出身的,是要排名最后了,这里巴巴地谁也不问,只问芳官,可见那宝玉之心,现在是被什么迷住了。)袭人说:“她才在这里几个斗草的,现在却不见了。”一边朝四边看。
宝玉听说了,忙回自己的怡红院去,果见芳官面向里边睡在床上(他却知道芳官会是去了哪儿)。宝玉推她说:“快别睡觉,咱们外头玩去。一会儿好吃饭。”芳官说:“你们喝酒(指行酒令时)不理我,叫我闷了半日,可不就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她起来,笑说:“咱们晚上家里再吃,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如何?”(意思是,现在拉芳官过去红香圃吃饭,跟芳官一起上桌吃饭。而且到了晚上,咱们再一起在家再吃饭,叫袭人叫着你跟我一桌吃饭。问她这样高兴不高兴。)芳官说:“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意思是,去红香圃那里,上去跟宝玉一起吃饭,但是藕官蕊官不上去吃,这样自己也不好,显得有私。)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刚才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了。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宝玉说:“这个容易。”许你晚上喝酒。
这时候,柳家的果然把捧盒送来了。小燕(也就是春燕)接了放在案上,打开一看,是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并拿了碗筷过来,拨了一碗饭。芳官便说:“油腻腻多大,谁吃这些东西。”只用那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凉菜)。宝玉闻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给自己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
宝玉吃罢,跟小燕芳官说了两句,就出来。仍去红香圃中找姐妹们,芳官在后面给她拿着巾扇。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手拉着手回来。宝玉问:“你们做什么?”袭人说:“摆下饭了,等你吃饭呢。来叫你来。”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她两个。袭人笑说:“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意思是,本来那是给芳官准备的饭,但他就觉得人家的饭好,也跟着抢着吃。)虽然如此,也该过去陪她们多少吃些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到:“你这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走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袭人笑说:“不过是误打误撞地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儿。”
袭人毕竟不刻薄。
晴雯说:“既这么着,要我们也没用了。明儿我们都走,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了。”(她已经感觉到芳官的存在,不是那么可以忽略的了。)袭人笑说:“我们都走了使得,你却走不的。”晴雯说:“唯有我是第一个走的,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说:“倘若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走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麻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意思是,我麻烦你做点什么,你就懒着不肯拿针不肯拿线)。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说啊。你到底说话,别只装傻,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大家说着,回来到红香圃厅上。大家就一序坐下吃饭。宝玉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已经跟芳官一时兴起,见那芳官的饭好吃就吃了。也不知是那芳官的饭好吃,还是因为旁有秀色可餐。蠢物不敢乱猜。)一时吃毕,大家喝茶闲话,又随便玩笑。
外面小螺、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都在满园中跑,大家采来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斗草有武斗,就是两只草做成十字交叉,谁把谁的拉断了谁应。还有文斗,合适女孩,就是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草名,谁采的草种多,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谁便赢,这里当日是文斗了。)于是又听另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都是对仗的。)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豆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谁也对不出来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豆官说:“没听说过有夫妻蕙这草的。”香菱说:“一枝上数花就叫蕙。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是并头的,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枝上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如果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薛蟠)走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香菱听了,红了脸,忙要起身拧她,笑骂说:“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小蹄子!”豆官见她要勾来,怎容坐着的她起来,连忙用身将她压倒。两个人就滚在草地下。众人拍手笑说:“了不得了,那是一个水洼子,污了她的新裙子了!”豆官回头看时,果见一汪积雨,已经把香菱的半扇裙子都污湿了,于是撒了手起来就跑了。——固然是调皮。
众人笑个不住,怕香菱拿她们出气,也都哄笑一散。香菱爬起来,一瞧,裙子上正在往下流绿水。正在恨骂不绝,宝玉拿着草也过来了,忽见众人跑了,就剩香菱了,一个人在那儿弄裙子,忙问:“怎么散了?”——聋子放炮仗,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她们说不过我,就闹起来,还把我的新裙子也闹脏了。”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倒有一枝并蒂菱。”手内还真拿着个并蒂菱花。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我这裙子。”
宝玉瞧了,便嗳呀了一声,怎么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香菱说,这是宝琴姑娘送来的布料,给我和宝钗各做了一身。宝玉说:“她的还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让琴姑娘说你辜负她的心。而且薛姨妈老人家嘴碎,常说你们不会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这叫薛姨妈知道了,你又说个不清。”(原来薛姨妈越有钱,越会省,怪道宝钗的屋里跟“雪洞”一样,什么古董摆设都没有。)
于是宝玉说:“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个和这一模一样的,她因有孝,如今也不穿(孝期不能穿花的。)竟跟你换了如何?”香菱想想不好,宝玉再劝,就答应了。
宝玉回来,忙急急地叫袭人给找。一边心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被人拐了出来,偏又卖给这个霸王了。”一时袭人就找到了,随着宝玉拿着,过来交与香菱。香菱就叫宝玉背过脸,自己向里解下裙子(裙子是被外面的上衣的长过膝盖的下摆盖着的,所以要向里去解,好处是,这样脱裙子,仍然不露什么,所以可以当野地解,而芳官那时穿着小棉袄,下边是裤子,没有棉袄外面的上衣长下摆挡住全身体——像个雨衣似的,固然就身形更可见和更好看了,古代的女的,都把自己捂的跟碉堡似的),换上了袭人给她的。又向袭人再四道谢,袭人也怜爱香菱,拿着脏裙子高高兴兴走了。(没有上面上衣覆盖下腿和踝,上下两截穿衣,是洋鬼子的穿法,中国女子要求上边长衣一直垂下来都覆盖到脚,小脚也不能给人看见。看来中国女人对男人都非常不放心,男人各个都是流氓和色鬼,若是看见了女人的脚和腿,立刻就会上去强奸,所以这样猛穿着,表示对男人极端不信任,男人看到的多了,就会勾起性欲,上去偷奸或者偷情。)
不提香菱换衣服,这边宝玉,又犯了痴症,正蹲下来,把方才的夫妻蕙和并蒂菱,挖个坑埋了,下边垫着一些落花,夫妻蕙和并蒂菱上面又垫些落花,才撮了土埋上,给埋平了。香菱看了,过来拉他的手,笑说:“你又在做什么,怪不得人人说你惯会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瞅瞅你手上都是泥,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起身去洗手。香菱见他走出数步,又喊:“等一等。”宝玉不知又有什么话,扎着两只腻手,笑嘻嘻地转来问:“什么?”香菱就说:“这,这裙子的事儿可别向你哥哥(薛蟠)说才好。”说完,就转身走了。宝玉笑说:“我可不疯了,才会往虎口里探头去呢。”说完,回去洗手,不在话下。可见,那薛蟠也是个魔王,弄坏了个裙子,也要寻香菱许多不是的。这生日刚过了半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