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龄环顾了空寂的屋内一眼,唇瓣微微一扬,起身将裙边的褶皱微微一抚,这才不紧不慢地朝门外走去。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拉开,阳光之下,醅碧和绛朱看到自家姑娘清亮的眸子。
“走吧,去看一看这里的樱花。”
“好!”
绛朱几乎是脱口而出,语中是掩不住的欣喜。醅碧唇瓣微微抿笑,转眼间瞥到了自家姑娘眼中那抹释然的笑意,好似拨开了层层雾霭后的日出,让人神情一清。
看着身旁欣喜着说个不停的绛朱,顾砚龄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想到了方才与紫阳真人的一番畅谈,那位真人好似知道她的来意一般,与她说了许多,但她记忆最深的只有那一句。
有因有果,因果得失,不过转念之间。心存善念,便是涅槃;心存恶念,便是泡影。
若她的此生便是前世的涅槃,那么这一世为善为恶便不重要了,她要的只是让前世那些心存恶念,贪念的人,权富化为泡影,沦入地狱罢了。
“姑娘,你看。”
绛朱欣然的声音将顾砚龄的思绪唤回,抬头之间,却是极目望去的樱花海潮,或粉或白的樱花秾丽烂漫,似是云霞一般弥漫在眼前,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落崖上一树开的极艳极浓的樱花,好似繁花极重,竟压满了枝头,如一抹烟霞瀑布倾泻而下,让人仿佛听到了流水之声。
因悟真观落于峰顶,因而崖间云海缭绕,一阵风轻轻拂过,花海泛起了波浪,卷起了无数的花瓣,携着似有若无的清香在云雾间打着旋儿,沾满了赏花人的衣衫,铺满了泥香的小路,充斥于天地之间。
顾砚龄被眼前的景象看的一怔,不由自主地朝那一树最美的樱花缓缓走去。每一步之下,裙袂便带起一地的落花,不经意间,那粉白的樱花已然沾满了顾砚龄藕粉色的湘裙。
然而就在离那一树樱花十步的距离,顾砚龄却是停在了一树樱花之后,未再上前,紧跟着的醅碧和绛朱微微一顿,顺着自家姑娘的目光看过去。
一抹玄色的身影孤冷的立在那树极艳的樱花前。
那红艳的樱花仿似翻腾的云雾缭绕在天地间,而那玄色披风的少年却沉静犹如入定,这一动一静之间,竟让她们隐隐感觉到那少年周身泛着凛然难以靠近的气质,周围的空气都好似被凝滞了一般。
绛朱惊怔之下,不由仔细多看了几眼,却见那少年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墨色玉冠拢起长发,一阵风起,发如瀑布般飞散在身后。而当绛朱小心打量的眼神落在少年清冷的侧颜时,却是惊得身子一顿,不由愣在那。
绛朱不知该如何说。
惊为天人,大抵也就这般了吧。
零散的发丝微微浮在耳畔,却让眼前这个容颜灵秀的少年丝毫不为所动,清冷的眸子淡淡地落在前方,不知看的究竟是眼前秾丽的樱花,还是那樱花树后翻覆的云海。
顾砚龄微微凝神,从少年波澜未动的眸中隐隐看到了几分阅世的深邃。
骤然——
一枚粉白的樱花落在少年的肩头,像是一颗石子打破了沉静的湖面,少年微微一动,淡淡覆下眼眸,目光随之收了回来,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食指与中指轻轻拈下花瓣,再落下,那拈花的手便掩在了玄色的衣袖之下,不知那枚俏皮的花瓣究竟是被弃在了满地的落花中,还是被收在了少年的袖中。
“殿下已经立了一炷香了,您若是喜欢这儿的樱花,倒不如直接跟真人商量,移上几株种在您的宫中,想来就几株花,真人也不会不答应的。”
倏然插进来的声音,才叫醅碧和绛朱看到少年身旁还有一个年轻的少年,仆从模样的打扮,却是并不寻常,只一声殿下,约莫也猜出了少年的身份来。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少年缓缓侧首,说教般睨了身旁的仆从一眼,继而缓缓转眸,仰望着眼前的花树道:“这里的樱花日日听着真人讲道,自然有了悟性,若是移到宫中,又与那些俗世的花有什么不同。”
那仆从听了,顿时没了后话,无意间将目光扫向四周,却是正好看到不远处花树后隐藏的裙袂。顺着看去,那仆从对上顾砚龄却是骤然一亮,随即仿佛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拔高声音提醒道:“殿下!”
少年皱眉扫了眼身旁的仆从檀墨,只觉得今日比平日还聒噪了些,谁知那家伙反倒挤眉弄眼的,顺着他示意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着有人影从不远处的花树后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靠近。
待看到排头的少女,少年眸中了然,缓缓转过身来,负手而立,身后是仍旧是那翻覆而辽阔的云海卷着花潮。
顾砚龄心下有些无奈,眼看着那仆从欣喜地看到自己,便只有自己走出来了。
既是看到了,哪有不行礼的道理。
“太孙殿下。”
少女轻然出声,萧译礼貌性地点颌,随即道:“顾姑娘请起。”
少女从善如流的起身,随之抚平衣裙,端正的站在那,微微抬起头,眼眸低垂,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顾姑娘也来赏花。”
明明是问句,却平淡的让人听不出丝毫问的意味,顾砚龄也只微微欠身,淡淡吐出了一个“是”字。
少年微微点颌,便算是回应了,转而背过身去,又如入定一般。
四周寂静无声,此刻这里倒恰好无其他游人,两相之下,顾砚龄便觉得站在那反生出了几分尴尬,如此赏花倒赏的不自在。
“臣女也该回去了,便不打扰太孙殿下——”
顾砚龄谦恭的欠身,话还未说完,便见眼前的萧译微微侧身,一双眸子淡然的扫向自己,语气平静的听不出一丝波澜道:“与我赏花,让顾姑娘觉得不自在?”
顾砚龄欠着的身子微微一愣,不由抬起头来,却正好对上萧译平淡无波的目光。
顾砚龄压住心下想说“是”的冲动,微微覆下眸子:“怎会,能与太孙殿下一起赏花,是臣女的荣幸。”
萧译挑了挑眉,唇角微微一扬,他可没有从她的态度中看出一点荣幸的意味。
可真是心口不一的女子。
随即顾砚龄便听到萧译淡淡的“嗯”了一声,再一次背过身去,却是留下了三个字悠然散进风中。
“那便好。”
顾砚龄有些许无奈,前世的她与眼前的太孙萧译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只知道他性子清冷,并不易亲近。多少京城王侯贵女倾慕于这位深受帝宠,又绝世容颜的皇长孙,然而摄于太孙那冷淡的气质,也不过是远观叹息而已。
不过可惜了,原本朝堂上下无不夸赞的这位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皇太孙最后却是年纪轻轻的瞎了。
东宫太子经受不住这样的噩耗,病情加重,最终不治而殁。而这对于夫妻情深的太子妃无疑是雪上加霜,不过半年也跟着去了。
皇帝辗转请了举国的名医为萧译用药施针,终究是没有半点起色。
皇家本无情。
最后皇帝放弃了这个曾经极为看重的嫡长孙,转而将培养目标放在了皇九子萧衍这个后起之秀上,而曾经被视作储君的皇太孙萧译,却渐渐被皇帝遗忘,被世人遗忘,不过青年,便因病而逝。
顾砚龄静静看着萧译孤冷的背影,前尘渐渐闪过脑海。
在萧译过世多年后,她在误打误撞间查到了一个真相。
萧译失明与皇位失之交臂,并非是偶然,这一切的推手都是她的丈夫,那个世人眼中体弱多病的“病秧子”萧衍。
这一刻的顾砚龄,突然觉得前世的萧译与她有种多少相似,她的人生毁于信任的三叔顾敬昭手中,萧译的人生也毁于他最亲近的九皇叔萧衍手中。
前世的她是一个瘸子,而前世的他是一个瞎子。
想到这里的顾砚龄,唇瓣不由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然而一个决定却渐渐在她心中升起,凝聚成形。
暗中将萧衍虚假的面具在萧译面前彻底地撕开,作为闺阁女子的她想要扳倒萧衍这个天家的皇子是不易。但若是萧译这位未来的储君,备受帝宠的皇长孙,那便是再容易不过了。
想到此,顾砚龄再看眼前的背影,眸色不由更深邃了几分。
然而,此时的萧衍虽是背对着顾砚龄,却还是将身后少女的举动都收入了余光之下。
直觉下来,萧衍觉得身后的少女可不像是寻常的闺阁少女。
没有同龄少女的天真,骄矜,却是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而这气势即便再掩饰,就像是与生俱来一般,分毫不减。
这,可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公府少女该有的。
而此刻她盯着自己背影的眼神,也是足以耐人寻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