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的夏夜与京陵的夏夜不同,只让人觉得便是那带着灼热暑意的风都隐隐带着几分湿气,身上永远汗黏黏的难耐。
屋外的竹林灌丛中一声又一声的响着清脆而充满趣味的虫吟,屋内角落的冰盆冒着丝丝凉气,一点一点的将暑气吞噬了去。
糊了雨过天青的支摘窗被支起,明亮的月光落入窗内,顾砚龄穿着素纱寝衣,两手的手肘交叠搭在窗木上,惬意的赏着这抬头的月色。因是刚沐浴过,畏热的她倒也清爽了许多。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突然有人打了湘妃竹帘走了进来,顾砚龄闻声看过去,只见是醅碧微微一福身:“姑娘,老爷他们那席方散了,这会子正各自回房了。”
少女闻言点了点颌,随即颇为无奈道:“绛朱那儿的醒酒汤也差不多了,你与她各自将一盏醒酒汤送到父亲和昀哥哥那里去。”
醅碧闻言笑着再福了福身子,便退身下去了。
……
这厢,藕香榭的一池睡莲开的极好,月光清幽的倾洒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水光,碧嫩的荷叶紧紧贴着水面浮着,而那或白或蓝的荷花也浮在那碧波绿叶间,花梗掩于水下,让人恍然觉得这一池的花是从水面生出来的。
“殿下小心些。”
一个轻微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池的宁静,只见月色下两个人影正行在藕香榭。
萧译轻轻拂去檀墨想要扶上来的手,静静伫立在那,看着那一池荷花,过了许久,才语气轻缓道:“你说,谁好看些?”
檀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顺着自家殿下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意思,当即垂头道:“小的觉得,那白的睡莲更甚一筹。”
萧译闻言唇角不由一浮,随即瞥眼身旁的檀墨。
“有几分眼色。”
檀墨知道得了夸,因而嘿嘿咧嘴一笑。
萧译却是将头转了回去,看着那清香而白的睡莲时,眸中淡淡浮起了几分柔和。
比之那夺目的蓝莲,白莲少了几分妖冶,却平添了几分清冷,优雅,即便是在那蓝莲之间,也不见得就失了颜色。
檀墨看到自家殿下眸中那抹难得的柔和,顿时明白了什么,因而笑着转向那池睡莲道:“殿下丹青那般好,倒不如将这一池睡莲落入画中,也不枉它们为您开的这般好。”
对于这拍的恰到好处的马屁,萧译也只是唇角淡淡一扬,不过随即眸中又陡然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即转身便要走。
檀墨看的一愣,不由出声道:“殿下不赏了?”
然而回答他的,只余那一抹渐行渐远的背影。
当萧译赶回了留菱阁,眼看到灯火通明的正屋,稳沉的步伐微快了点,全然忽视了一众行礼的侍从。
直到了寝屋内,檀墨便见萧译直直走向书案后的博古架前,隐隐间,便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图。
果不其然,萧译从堆放卷轴的那一格抽出了一个锦布长盒,两手托着放在书案上,檀墨忙上前去。
萧译小心打开了盒子上的抠子,两手置于上,拇指轻轻一抬,揭开了盒子。
“小的来帮您。”
檀墨正欲上前帮忙,谁知萧译却是不欲假手于人,轻轻拂开檀墨的手,亲自从中取出一封装裱好的画轴。左手轻轻捏住画轴,右手扯开了上面的丝绳,随即小心铺展在书案上。
在明亮的悬灯下,画轴一点一点被展开,画底是洁白无瑕的宣纸,一副明艳而又满带春意的图画映入了眼帘。
三四月的桃花秾丽而灼目,一团团粉红的花簇就像是璀璨的烟霞布满了整个画卷,纷繁的落英片片飞舞,在一树低矮的桃花下,一身杏花粉裙的小姑娘蹲在其间,怀中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狮子狗,浅笑低颌间,小姑娘一手轻摸着那小狮子狗雪白的毛发,一边又似是在说着什么,全然未注意到花瓣落满了衣裙。小狮子狗极为听话的伏在小姑娘怀中,一双深棕的眼睛微微发亮,如宝珠一般活泼。
虽是静滞的画卷,但却画的极为生动,恍然间,好似还能听到小姑娘低微的轻笑声,甚至是微风拂过那杏粉裙袂的摩擦声。
“小的觉得,殿下作的画卷都画艺精湛,但独独这一幅最为传神,让人看着竟像是活了。”
檀墨顺着灯影看去,自家殿下唇角毫不掩饰的上扬起来,他便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到殿下的心里去了。
“殿下,不如将这幅画送给顾长姑娘,也算是物归原主——”
檀墨眸中渐渐泛起笑意,揣摩着瞥了眼面前的萧译,小声的提议了一下。
谁知萧译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将画卷小心卷了回去,放回盒子中。
“还未到时候。”
檀墨闻言,不由也急了,谁都能看得出来,长春宫的成贵妃分明是想替九皇子将这位顾姑娘娶进门的。
偏生自家殿下还不急,再不急,黄花菜都要凉了。
萧译似是感受到了檀墨的心意,因而平静的眸子浮起一抹笑意,但语气却是坚定而让人放心。
“我既已等了这许久,便是再等的久些又何妨。”
话音落下,萧译伸手摩挲着那盒子,唇角的笑意竟难得的带着一丝暖意。
只可惜,他等了这许久,被等的人如今还未察觉出半点来。
念及此,萧译不由觉得有几分无奈。
除了他和檀墨,没有人知道,那日他当着顾家世子和世子夫人所说的那句“算是熟识”,既是玩笑话,却又不是玩笑话。
宫中一面,悟真观一面,都非他第一次遇见她。
他与她的初见,当是更早的.
……
那时,他尚才十一,祖母家元府恰逢举办花宴,他便与胞妹绮阳随母妃一同前往,绮阳那时极喜欢母妃养的那只“雪团”,因而时时带在身边。
后来转眼间,雪团从绮阳怀中窜了出去,小丫头急着让他帮着寻,才有了那画卷上的一幕。
其实。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那一幕何处打动了他。
但他只觉得当那一幕的人与景合在一起时,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舒服。
让他看着,便能不自主的心情惬然。便是满心的不豫,愁绪似乎都能消散不少。
便是时至今日。
也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