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同发现此刻李睿并不需要自己,而美芽也没办法离开林夫人的身边,他自己突然想独自走一回儿,他在李睿的耳边轻声说:“我去找点儿吃的。”然后就自己走到了那排餐车旁。其实这一早上只要有些时间他的嘴就在嚼裹东西,所以他并不觉着饿。他只是想离开有美芽和李睿的环境,让自己放空一会儿。
沈同不自觉的用视线扫过广场上的人群,他在寻找那个叫郑巧的女孩儿,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凭着直觉让自己的视线随意扫视着。
他看到一些顶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挺着发福的身体,极力和一些外表艳丽年轻的女孩儿攀谈着,用他们突出的肚皮贴近她们的胸。彼此脸上的笑容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场葬礼。他看见有些身着华丽的太太们,端着高脚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形象的比划着,聊着一些让她们集体哄笑的话题。偶尔冲路过她们身边的女孩儿露出鄙夷的表情,或者对路过他们身边的年轻侍者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有些人点头哈腰,有些人颐指气使。他看见在这些人中,怀着悲伤表情的人,真的在缅怀逝者的人,寥寥无几。
沈同并不以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只是想找到那个并不被这一切污染的灵魂,让他觉着安心且美好的灵魂。
郑局有些悲恸的安静坐着,郑巧乖巧的坐在她父亲身边。沈同远远的看着,这个画面让他觉着安详而美好。直到他看到郑巧的表情突然变了,先是惊讶,随后是一阵兴奋与喜悦,她抓着郑局的胳膊指着前方的某个人。郑局先是站了起来,可是当他确认了那个人是谁后,又愤怒的坐了回去。郑巧还在拉着他的胳膊,她也站了起来想去找那个人,直到郑局对她严厉的说了句什么,郑巧的眼神从兴奋变成了不舍与无奈。
沈同顺着刚刚郑巧指出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黑色礼服的女人身上。她和林夫人一样戴着面纱帽,暗红色的帽子好像凝固的鲜血,她的黑色面纱比林夫人的更细密。而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讲台边树立着的逝者巨幅黑白遗像。周围的喧闹与嘈杂与她无关。面纱遮着她精巧的面容,沈同看不太清她什么表情。这让沈同很好奇,他想上前去仔细看看,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旁的李智打断了。
“沈总,睿总的重要客人已经到了,他希望您能与他一同接待。”
“好的。”
在与李智一同走到会客厅的路上,沈同想再次找到那个戴着红色面纱帽的女人,可她却好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人群里与山上仍旧残留的薄雾中。
李睿在大厅一楼等着沈同,他和李智一起到的时候看到李睿的脸上有些忧心忡忡。在李智的引导下两个人走到了楼上的会客室,沈同内心觉着很有意思,因为本来是李睿和自己像看病的中医开门坐诊一样的接待有目的而来的客人,而现在自己和李睿倒像是被带进校长办公室的顽皮学生。
李智打开门,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站在那个可以俯看广场的阳台上,他把手放在栏杆上,背影宽厚而坚毅。听到门被打开,他很自然的转过身,脸上是得体的凝重而严肃。既不是悲伤,也不是初次见面时应该带着的微笑,他像一个长辈看着丧服的晚辈那样,怜悯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慈祥。这并不让人觉着温暖,而是让人觉着心里毛毛的。
他向沈同和李睿走过来,眼神先是瞟过沈同,然后落在李睿眼睛上。他毫无迟疑的握上了李睿的手。他自然的好像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这种感觉不是那种自来熟的讨厌,而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掌控力,沈同这也是第一次觉着他不敢和一个人对视,因为自己的内心好像一眼就被这个人洞穿了一样。
“节哀顺变。”他对李睿说,“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你父亲的遗风,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只是你可能记不得我了,周彦。”
听到周彦两个字的李睿从脊梁骨凉到了后脑勺,好像被闪电劈中一般,从头皮麻木到脚后跟。
“你……我怎么没印象……”李睿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沈同察觉到李睿的不对,上前握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你果然有和婉君一样的眼睛,很清澈,很好看。”他继续说着,李睿的眼睛被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好像黑洞一样吞噬着李睿的光芒,让李睿不自觉的向后仰。
“你小的时候,我曾去拜访过你的父亲,那会儿我总把你和你姐姐分不清楚,你们长得太像了。你母亲总跟我说,彦彦是个男子汉,会像他爸爸那样顶天立地。能保护大家,照顾大家。可是他没看到你成人,和你姐姐一样。”
从脊梁骨生出的寒意已经把李睿的脑子冻住了,他觉着脑子冰冷,就好像那天泡在冰冷的湖水里,身边漂着毫无生机的姐姐,面色铁青惨白。他看到爸爸在前排座位上努力挣扎着解开安全带,可直到他慢慢失去行动,慢慢像姐姐一样漂起来他也没能离开驾驶位。湖水冰冷刺骨,他感觉他的腿陷进了冰块里,先是强烈的抽筋,然后是麻木,然后便像两块沉重的石头一样拖着他的身体向湖底坠去。湖水压着肺部,憋气都是奢望。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肉眼可见的离开自己,他感觉到她的姐姐漂到他的身边,毫无生机的一次次碰撞又离开,碰撞又离开。
沈同的眼里,李睿的汗水从鬓角流淌下来,大颗的汗珠滴在他衬衣的领子上。他身体僵硬的像块石头,表情像是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中。他颤动着嘴角,瞳孔几乎和瞳仁一样大。若不是手被眼前的人紧紧握着,沈同相信李睿一定会直直的向后倒去。
虽然这个人说的这些话,沈同一句也没听懂,但他还是在帮李睿的呆滞圆场,他接过被李睿的呆滞而停滞了很久的对话,说,“睿总可能是起的太早了,也没有顾上吃东西,有些低血糖,身体不舒服。”沈同一边接话,一边死死掐住李睿的胳膊,沈同的指肚都掐的发了白,可李睿没有一丝反应。
李睿的眼前已经被血色遮蔽,嗓子也好像黏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也感受不到身体上任何触碰。他觉着自己沉入了那个湖底,自己已经死了。唯一有的感觉,就是充满了全身的恐惧感。
那个人似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似乎已经对李睿失去了兴趣一样,他松开了手,移开了视线,看了一眼李睿身后的李智,之后轻易自然的向沙发边走去,之后舒服的坐了下来,翘着腿。
李智立刻从身后扶住李睿,李睿像一张纸被风吹过一样软绵绵的倒在李智怀里。在沈同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从身后搀住了李睿,并把他搀出了房间。李智退出房间的时候把房间的门关上,会客厅里只剩下那个人和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