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回到所里,警车还没停进车棚,就看见原本应该九点接班的副所长韩浩走过来。
韩浩披着一件制服,汲着一双便鞋,明显刚从外面回来,他虽然同余安生年纪差不多,但毕竟是领导,脸上端着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子。
他先一脸和悦的让王辉带老人去值班大厅坐下,等两人一走,马上转过脸,阴沉的问余安生情况来。
“这一早上就鸡飞狗跳的,什么情况啊?”
余安生将情况汇报了个大概,韩浩就让他打住了,作为管业务的副所长,韩浩并不想在这种警情上浪费时间,特别又加上今天这起投诉,就劝余安生再遇到这种事就别在这么当真,说老人被骗本就是愿打愿挨的事,就像自然界的规律一般。再说现在这老人还没被骗,只是取钱就被余安生挡下来,你凭什么挡人家?向上面怎么也交代不过去啊,本来是让银行写个免责书就可以了结的事,搞到现在这地步,完全是帮银行背锅。
这番话,他已经觉得自己说的算轻了,只是建议而已,还没说重话,没想到这都被较真的余安生拒绝了。
“浩所,这案件我觉得自己自己没错,现在一个电信诈骗案子要想破案追赃,你也知道有多难。特别是这种执迷不悟的老年受害人,既然如此,我们更应该防范于未然,不让这种事发生,再说了,公民也有权通过公安机关保护自己的人身权利,这也是我们的责任。”
炽风如浪,这三伏天里的热风吹到身上,人就像蒸笼里的包子,一身热汗,粘糊糊,湿漉漉的,韩浩走出空调房才几分钟,短袖警服已经汗透的前胸贴后背。余安生更惨,在外面跑了一早上,一身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鬓角眉间都不住向下淌着汗水。
韩浩烦躁起来,直接说道:“好了,别在这给我扯虎旗吹了,如果什么事都管下来,我看有十个余安生都给累死了,再说了,你也不是第一次出事了……”
韩浩本想多说两句,可这鬼天气让人身上难受,心里更烦,他斜瞥了余安生一眼,想起眼前这小子是所里出名的硬骨头,犟黄牛,认准的道理就扭不过来的,只能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让余安生先去写情况说明。
三伏天里日头早,此时的院子里已然亮堂堂的,初晨的旭日晒在身上,余安生此时却仿佛失温一般,只觉得心里冰冷,这一夜的奔波已经掏空了他的力气,现在面对再多的指责他也一句话都不想回,只是木然的穿过派出所前院,往后院的生活宿舍区去洗漱了一下,洗了把脸,又往前院走去。
这时刚好撞见急匆匆找来的王辉,胖协警一脸懊恼的说道:“安生哥,我都说了别管这事,现在惹麻烦了吧,你是不知道,这老人刚刚到值班室,马上就问我领导办公室在哪,我没告诉她,她倒是自己看门牌找了过去,现在正在姜所办公室门口躺着,说是我们把她抓回来的,以后就要在派出所住下呢!”
一听到这个,余安生霎时头皮发麻,睡意也被一下驱散,他让王辉先去休息,自己赶紧转身去二楼办公室,想着不管怎么样都得先把老人劝下来,总不能让那老人真在领导办公室门口打地铺。
出乎意料的是余安生跑到二楼,却没在姜所办公室门口发现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堵门、睡办公室门口的尹老太踪影,他又往外面张望了几下,也没找到人影,赶紧找下楼,正站在院子里奇怪时,竟在食堂里看到尹老太的身影。
此时只见老人正坐在餐桌前,手里捧着一碗稀饭喝着,一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民警正坐在她对面提她夹菜。
余安生又惊又奇,不知是谁替他接下了这位“老祖宗”,他仔细一看,认出那老民警正是被所里的社区中队中队长党禹材,党禹材正在替那名难缠的尹老太夹咸菜,气氛要多融洽有多融洽,简直可以上宣传了,那尹老太也奇怪,见了党禹材,整个人都客气许多,哪里还是先前在银行撒泼打滚,指着余安生赌咒怒骂的样子。
党禹材是所里社区中队的中队长,也是二十年的老民警了,为人和气,整天乐呵呵的,余安生几乎从没看过他发脾气,是著名的老好人。不抽烟不喝酒的,完全就和电视里的公安模范一样,圣人一个,没一点瑕疵,号称“望州市局的良心”。
余安生没想通老党怎么替自己接下了这个麻烦事,但这毕竟是自己的警情,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党哥,你这……”
党禹材见余安生过来,却没答话,只是摆摆手,让他先坐下,尹老太见了这个最恨的民警,脸上倒是一下僵住了,把碗都放了下来。
“老人家,别只喝粥,吃几个包子。”
党禹材给老人夹了个包子放面前,尹老太忍不住又吃了起来,余安生看出自己在这不太受欢迎,就坐在旁边开始观察起来。
见老人吃的差不多了,党禹材和和气气的掏出本子,问起情况。
见这老同志说话和气,远不像先前那小年轻,老人满肚子火气有了发泄处,说的是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忙不迭的叙述起今天早上的事情,中间夹杂着几句对余安生的诽谤,说的旁边余安生是咬牙切齿,几次想要打断,都被党禹材给拦了下来。
老人本来就气,这下又急,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迷迷糊糊,还是老党安抚两句后,让她慢慢从头说起。
原来尹老太本名叫尹红进,是以前一钢厂的厂干部,退休十多年,也丧偶多年,唯一的女儿也不在国内,在澳大利亚做金融,本来要带她一起去,可老人嫌那边环境不适应,一直不肯去,一个人就留在望州。
“这人呀,一到晚年就会晓得人活着其实没什么意思,我这女儿外孙都很少回来,我又不知道怎么发视频过去,只知道怎么接视频,而且就算连上了也是问几句话就挂了,我每天守着一个空屋子,坐都要坐傻了去……”
“老太太,您要不还是直接说案子的……”
旁边余安生刚想让老人直入主题,被党禹材直接拦了下去,他转过头对尹红进温言附和道:“唉,确实,我现在也是这么回事,儿子在外地读书,老伴在县里当医生,我这回家还不如单位热闹,所以我一把年纪了也不还是和这些小年轻一样加班、住所里。回去还要自己开伙,麻烦!”
“对对对!我真是怀念以前上班的时候,搞活动,组织歌舞队,那有意思多了。”
“你这么些年就没想过再找一个老伴相伴晚年?”党禹材敏锐的发现关键点。
尹红进叹了口气:“唉,怎么没想过,我也想找个搭伙过日子的,以前我是厂干部,怕别人指指点点,就没找,现在年纪大了,女儿也劝我找,刚有点这心思,没想到就出了这么个事,说起来也是怪她总是催我!”
尹红进话音到尾端,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说道她这几年被女儿劝了许久,就打算再找一个老伴搭伙过日子,老太自身条件不错,自己不缺钱用,女儿又经常寄钱回来,手脚宽裕,所以她眼光也放的挺高,找老伴有几个要求:一是必须正经单位退休,二要身体硬朗,不用她照顾养老,三是家里成分干净,没什么拉拉扯扯的麻烦事,四是要本地人……
余安生在旁听得心里暗笑:这老太条件还真多,这都快赶上自己找女朋友了。
党禹材脸色倒是毫无变化:“这次你要转钱的对象就是你千挑万选找到的“老伴”?”
尹红进扭捏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沟壑丛生的七旬老脸上竟盘上两朵红晕:“老潘也不是老伴,是我老公,人家才62岁,生意做的大,又在上海,到时还要带我过去……”
大概就在去年元旦左右,尹红进在微信上莫名认识了她口中的“老潘”,就是突然有了一个好友申请,这些年没几个人说话,没人主动搭理自己的尹红进见有人主动找自己,马上就通过了。
这一通过就不得了,马上就在微信上聊了起来,虽然没见面,但可这老潘对她却十分暖心,接下来的几天,老潘每天都对她嘘寒问暖,早起问好,晚上晚安的,没事就问她吃了没,还叫她“宝贝”,尹红进这辈子都没被人叫过宝贝,哪里听过这个,初时她对着摸不着,见不到的人还有点警惕,楼下不少老人都说这个微信里的“老潘”是骗子,她还半信半疑,争执过两句,可想到人家也没让她付出过什么,还能解闷,也就这样聊了一段时间。
有天一早,正在楼下散步的尹红进突然接到一个快递,寄件人居然不是她女儿,她很奇怪还有谁会寄东西给自己,打开一看,居然还是一个玉手镯,虽然楼下别的散步老人都说是假的,但她还是非常开心,马上打开手机,果然是那个“老潘”送给她的,还附带一段肉麻温馨的留言,说什么“前半生没有机会,夕阳时不愿错过”什么的,煽情无比。
原本还有些提防心理的的尹老太这下便放下警惕,每当小区别的老人说老潘是骗子时,她就第一时间拿出这个玉手镯反击:人家都先送我东西了!哪里还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