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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南今天下午出院,温朴上午十点钟,就从北京赶过来了,苏南的病房里从这时候起就热闹起来了,先是袁坤带着书记和两个副局长进了病房,刚把寒暄话扯过去,李汉一就把在家的班子成员全都拉来了,之后不久,李院长进来时,身后也跟着几个人,病房里塞满了大小领导,室温上升,气味混杂,温朴趁乱,悄悄把窗户打开了。
苏南显然是要吃了中午饭再回北京,这样一来,他的中午饭怎么吃就是个事了,袁坤和李汉一都想把这顿午饭的埋单权,一把抓到手里,而李院长的一份心情也在嘴边上挂着呢,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时机,把这顿为领导送行的午饭权抓到手里。
东升这几个领导的心里盘算,早给温朴的脑子打捞出来了,他觉得这顿饭确实不大好安排,也怪难为这几位领导了,尤其是李汉一和袁坤,彼此不会不把这顿饯行宴与两个亿挂上钩。现在两个亿的归属动向,还在苏南的舌头底下压着呢,苏南今天要是吃了李汉一的饭,袁坤往后在东升就会坐不住,同样苏南要是应了袁坤的请,李汉一心里的小鼓也得敲上一阵子。说来说去,这不是一顿普通的领导饯行饭,也不是一次感情意义上的来来往往,这顿午饭的利益成分太大了,所以温朴想,有关这顿午饭的吃法,苏南事先应该有考虑,此时自己不能随便开口打乱他的既定安排,何去何从,还是让苏南的嘴领路往前走吧。但是他这时也敏感到了,苏南对这顿午餐的心理准备,似乎还不是太充足,这一点别人看不出来,但他能意识到。后来趁大家不注意,温朴悄悄离开了病房。
其实苏南早就感觉到了,这房间里的几个重量级人物,在眼前这顿午饭上都有当家作主的渴望,而自己吃谁不吃谁,到头来不是难在嘴上,而是难在两个亿的倾向上。如果让袁和李五五分成安排这顿饭呢?刚一这么想,苏南就否定了,他俩怎么可能把这顿饭AA制呢?你出一半,我出一半,那不成了笑话。
苏南原本想中午由李院长陪着,喊上龚琨等少许人,在医院的小餐厅里,吃几样小炒也就行了,饭后稍稍休息一下就回北京,现在看来,自己的算计有些脱离现实。
这时袁坤和李汉一在小声说着什么,苏南发现后问,两位局长大人,密谋什么呢?
李汉一笑道,苏部长……
袁坤沉不住气,挑开了说,苏部长,我和李局长正在说两个亿呢。
尽管话题十分敏感,但苏南并没有躲闪,反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们是说出了友谊第一?还是利益第一?
李汉一接话道,苏部长,一局是老大哥局,到时老大哥还能让小兄弟吃亏?
袁坤话赶话说,苏部长,我看部里还是把一局二局合了算了,省得我和李局长整天分什么你的我的,分来分去也是部里的肉,烂在部里的在锅里。
苏南意识到了袁坤这是在拿粗粗拉拉性情做掩饰,用大白话挖自己心里的悄悄话,就模棱两可地说,亲兄弟,明算账。
袁坤和李汉一相互一看,谁都不开口了,病房里静下来。
后来就在苏南为这顿午饭的去向不知往东还是往西的时候,龚琨来了,先后跟苏南、温朴还有她认识的领导打招呼。
龚琨说,首长,我还说今天中午请你去马家里吃砂锅呢,顺路你们就回北京了,看来还是心不诚,走到了几位大领导的后面。
李院长笑着接上话,苏部长,你没去过马家里吧?马家里是个地地道道的回民村,那里的砂锅,可是远近闻名。
确实有乡土特色。温朴补充说,他去过一次马家里。
袁坤和李汉一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的意思都像在说,马家里档次低,乡土味太浓,苏部长能吃顺口吗?这个龚琨怎么搞的,这不是瞎往里插杠子吗?
苏南饶有兴趣地问,马家里,在什么地方?
李汉一道,在城外,苏部长,离高速公路入口不远。
苏南脸上绽开笑容说,好好好,到乡下转转,蛮开心的嘛,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吃好了喝好了,就回北京了,省得再回来给你们添麻烦。
温朴不失时机地说,各位领导、龚主任,那咱们就去马家里,不过得事先声明,中午由我代表苏部长答谢诸位。
苏南觉得温朴的话来得正是时候,就高兴地说,瞧瞧我这秘书,是一般的秘书吗?我记性不好,把答谢诸位的意思丢了,丢了温秘书就能捡到,而且还能落时到实处。
温朴看看李汉一、袁坤和李院长,收敛着表情说,苏部长的这个答谢意思,前些天就有了,我一直想着,今天我都没有开车来,苏部长的司机来了,我就是想中午好好陪几位领导喝几杯酒,感谢一下诸位。苏部长对大家的工作,还有这些天里对他的照顾都非常满意。
袁坤搓着手说,温秘书,听你这么说,那我们就没话可说了。
李汉一对这种结局,虽有遗憾,但也过得去,毕竟轮空的不是二局一家,一局也是白纸一张。
下楼的时候,袁坤还是觉得去马家里不合适,就追上温朴咬耳根子,说马家里的卫生条件咱们对付可以,领导能凑合吗?万一吃不好了,大家都有责任。卫生上的事,温朴不是没考虑过,他对马家里的卫生条件也有一定的担心,好在他去过马家里,再就是他觉得吃砂锅,相对吃炒菜也安全,让苏南凑合着吃一顿应该没什么。
温朴心里有数,官当到首长这个份上,一般人会认为首长的嘴,就不是一般人的嘴了,首长的嘴应该整天吃山珍海味和飞禽走兽,其实不然,中共***和政府总理还常到老百姓家里吃家常饭呢。说来说去,从中央到地方,大小首长们在饮食上注重的是食品安全和营养均衡。
温朴对袁坤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是到了马家里让苏部长感觉吧,苏部长的感觉要是不好,再换地方也来得及,大不了多踩几脚油门,回北京请你们。
袁坤没话可说了,讪讪一笑。
领导们都有车,这样龚琨就顺其自然地上了苏南的奥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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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几辆小车一前一后开进马家里时,苏南吃惊不小,村子里不见土路,一幢幢小楼簇新气派,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膻腥味,随处可见砂锅居、砂锅坊、砂锅城、砂锅王、砂锅家、砂锅全、砂锅仙、砂锅总汇,以及老砂锅、祖传砂锅、张记砂锅、马家砂锅、王大头砂锅等牌匾,有些店门不涂不漆,老旧的木色,看上去勾人思绪回流。倒是宝来、捷达、天籁、开利、通福道、桑塔纳、切诺基、马自达、红旗、劲风、尼道、陆虎、深姿,昂及斯、特里提、以及奥迪、加华、皇冠、福特、本田、丰田、奔驰、加楞、别克子弹头等车,尚能证明今夕何年。
龚琨很内行地说,这里天天如此,来晚了就得等着。
苏南一听这话,忙问,咱们来的是不是时候?
龚琨说,有七八成的把握,苏部长。
苏南瞥眼车窗外,发现了一些北京和天津牌照的小车,心说马家里可够热闹的了。
车停稳后,李汉一和袁坤抢先下了车,然后去给领导开车门。
龚琨下车后,指着咫尺外的老五家说,满马家里,老五家的砂锅,算是正宗了,祖传三辈的绝活。
苏南抽抽鼻子,目光四游,瞧哪儿都新鲜。
一条柴黄狗,扭哒扭哒跑过来,苏南笑着逗狗,开心得不行。
进了老五家,龚琨与迎上来的小伙计过话,看上去彼此很熟了。几张桌子上都有了人,苏南脸上就有些着急。
袁坤看出来了,低声问司机,有没有雅间?
司机低声道,设雅间,就没有乡村特色了袁局长,马家里带雅间的店,都不是正宗店。
袁坤飞眼临窗那张桌子,桌上有两个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驼背老者,正在细吃。
袁坤的目光与中年男人镜片后的目光一搭上,本能地愣怔了,中年男人忙将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上,摘下眼镜,拿眼神儿说话。
袁坤心领神会,见苏南与温朴正欲启齿问他什么,也忙学着中年男人将一指竖在鼻子下,轻轻摇头。
中年男人起身过来,握住袁坤双手紧悠,似久别重逢,与此同时用眼睛跟还在犯迷糊的苏南和温朴打招呼。
袁坤小声问,你搞什么鬼?
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说,我这是悄悄地进村。
袁坤一笑,心想怪不得戴副镜子,怕人认呀。
这时李汉一也认出了中年男人,刚要喊王市长,给袁坤拽了一下。
李汉一不知出了什么事,就冲他认出的人招了一下手。
袁坤紧忙把苏南和温朴介绍给中年男人,然后跟苏南耳语,说此人就是东升市常务副市长王庆河,那天魏市长给你接风时,他在外地,他今天这是下来微服私访。
苏南和温朴就与王庆河握了手,脸上的笑直飞。
王庆河道,相识是缘,相交是已,来来来,也没闲桌了,就并到我这桌上吧。
碍着秘密,大家这时就免去推辞,择位落座。
王庆河讲他身边的老人是他父亲,七十有一,又聋又哑,倒是身子骨还算硬朗,平时他只要不外出,每月至少领老人来这里两到三次,老人家就得意这口。大家都用眼睛问候老人,老人频频点头,笑得很幸福。
这时跑堂的小伙计,站到王庆河身边听吆喝。王庆河揉着鼻梁道,人多,正好上一套八仙回人间。
龚琨隔着李汉一向苏南解释,所谓八仙回人间,就是八个品种的砂锅,一样上一个,人多了吃热闹。
苏南噢噢直点头。
王庆河问客人喝什么,苏南兴致正好,张口就来,我看路上到处是老家烧锅的广告,就喝老家烧锅吧。
大家就说老家烧锅好,本地酒,货真,配砂锅绝了。
龚琨有不同看法,她劝苏南别喝白酒,刚从医院里出来,喝一点点红酒,意思意思就行了。
苏南被挡了一下,不好与龚琨多言,就看着李院长说,我说专家,你给我把把酒脉吧?
李院长说,我这两下子差劲,还是让温秘书把吧?
温朴说,白酒吧,我替喝。
龚琨没想到温朴一句话就把场给圆过去了,大家谁都不为难,就欣赏地看了温朴一眼。
苏南下了台阶,就不再提酒的事了,搓着手说,哎呀,想不到我们北京边上还有这么个好的地方。
李汉一笑道,东升宝地,自古人杰地灵。
袁坤点了一根烟,他对这种地方不感兴趣。
工夫不大,八仙回人间陆续摆上桌面,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观砂锅,并不精美,炭灰色,肚鼓,底部和锅口稍窄,颇似煎中药的药罐子,古香古色,市面上并不多见。小伙计把老家烧锅放下,右手托一个青花瓷碗,左手操一把式样古旧的漏眼紫铜勺,分别从八个砂锅内取出一样炖物,置于花瓷碗内。温朴感觉此举肯定有讲,只是小伙计不点破,留下一句慢用,托碗而去。
大家都看糊涂了,唯有龚琨像是知道内情,但她笑而不语。
空盅一一满上,王庆河说,这八仙回人间,来自一个传说,刚才诸位都瞧见小伙计的举动了吧?来来来,大家幸会幸会,干了这盅,我再罗嗦几句。
大家一饮而尽。
王庆河巡一眼大家后开讲。说过去有两个人打赌,一个说,你一顿若能连汤带肉,吃掉八大碗,我输你纹银十两。另一个也不含糊,讲我若是吃不下这八大碗,输你五两一对纹银。于是寻了证人,开赌。吃至八碗时,吃者已是肚圆眼翻,却不认输,舍命不舍财呀!店主眼见要断人命,灵机一动,上前伸漏勺于锅中搅动说,客官得罪,得罪,方才我见锅内有蛆尸漂浮。言罢,捞出一小块羊肝让食客看,食客一梗脖子说,这分明是牛心嘛。店主哦了一声道,那蛆尸,想必已入客官肠胃。食客听了这话,脖子一挺,哇哇大吐,地上污烂一摊。眼看要赢的一方不干了,店主就说,我奉送客官纹银十两如何?翌日,险些丧命那位,给店主送来纹银二十两,致谢再三,后有说法,取君一勺肉,还君命一条。至于说八大碗叫成了八仙回人间,成其一套组合砂锅的美名,则是后人演绎之作,意在借仙德,喻人品。至此,王庆河摇头摆手,打住,打住,怎能光听我说呢?来来,大家动筷子。
邻桌几人,也听得入迷。
那边,柜台上一个不动声色的小老头,这时提一泥坛过来,激动万分地冲王庆河说,这位同志通史晓今,妙言传说,对民间文化和马家里砂锅知之甚多,倍令老朽钦佩。
王庆河说,老先生承让,承让。
小老头说,老朽接送食客万千,还是头回遇上如此学识之人。其实,这位同志是小店常客,恕老朽眼拙,眼拙。
五庆河道,先生客气客气。
把泥坛放到桌上,小老头又道,这坛老酒,乃祖传工艺酿制,已有十五载时光,今个儿,送诸同志一品,略助诸同志聚兴。
温朴瞧着王庆河那张普通的宽脸,心底不知为什么冒出了寒气。
吃了没一会儿,李汉一夫人打来电话,李汉一觉得在饭桌上接不妥当,就离开饭桌到外面接听。
你说小虹怎么了?李汉一问。
夫人哽咽道,刚才她说出去找你,下楼梯时,不好好下,蹦……结果滚下去了,右腿摔骨折了,明天孩子出不了院了。老保姆连害怕带上火,血压一下子高了,站不住了,这会儿也去了观察室。
那会儿去苏南病房前,李汉一让跟随他的人,在电梯口等他一会儿,他一溜急步去看女儿小虹。小虹今天跟他格外亲,搂着他亲个没够,还薅他头发玩。
李汉一脑袋瓜子一大,眼前黑了一下,半天才说,等送走苏部长,我就去医院。
夫人说,你要是忙,就先别过来了,我妹妹等会儿到。
李汉一心里一酸,什么东西就堵在了嗓子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夫人叹口气说,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你快去陪苏部长吃饭吧,不过你千万不要喝酒呀汉一,你的胃……
李汉一说,你放心吧!
温朴回到北京后,给龚琨发了一条短信息,谢谢龚主任。
龚琨回复说,不客气,欢迎常来,但不是住院。
马家里这顿午饭是龚琨客串出来的。在医院那会儿,温朴离开苏南病房后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去找龚琨,让她帮个忙解围,以她个人的名义,把午饭张罗到马家里去,到时他再把话接过来,后面的事,就不用她再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