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言道:“不过就是出去吃顿酒席,淘淘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陆听溪见互晾两日后,他先是给她下套,后又若无其事地唤她小字,蓦地收手,将儿子塞进他怀里:“难得你得了半日余暇,那儿子就交予你了,我去小憩片刻。”
她往外走时,听见谢思言在背后轻叹着道:“自打有了你,我在你娘亲眼里就越发无足轻重了。往后爹爹要讨得你娘亲欢心,就只能靠你了……”
陆听溪侧首掠视。
谢思言撑掌托了儿子后脑勺,正垂头与仰着大脑袋的儿子说话,一句三叹,颇有几分“顾影可怜生”的凄恻悲苦之感。
陆听溪觉着给一把二胡他能唱起来。
虽然她并不清楚他会否唱戏。
轻咧唇角,她飘然而去。
……
陆听溪原本确是要去小憩的,但途径谢思言的内书房,禁不住顿步。
她想起了谢思言先前说的,“书房里存了许多画稿”的事,毫不犹豫地拓门而入。
书房敞亮,内焚兰香,氛氲弥弥。
陆听溪顿觉上清下明,捋起袖子开始翻找。
谢思言的内书房她是常来的,有时为着少走几步路,她还会就近来此临帖作画。谢思言心细如发,还为此特置了一套与她身量合宜的鸡翅木桌椅,又说让她只将此处当成自己书房便是,随意翻动都不打紧,只要过后将诸般物件复归原位便是了。
因是常客,她对此间局熟稔,很快就将往日不曾涉足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底朝天。
但始终未曾寻见谢思言所说的他平素练手的画稿。
既非稀罕物件,依理说不该放在隐秘位置,怎会寻不见?
陆听溪又翻找一回,仍一无所获,将物件归位后,悻悻离去。
……
陆听溪的衣裳头面每季均添新,但谢思言仍以换季需置衣饰为由,将她拉出了门。
陆听溪被他按到马车内才想起自己似还在跟他置气,沉了脸要下车。
谢思言并不理会,扬声命车夫赶车出了胡同。
陆听溪歪在大迎枕上觑他。
谢思言哪里都好,就是心眼太小。
比针眼都小。
吃起醋来根本不讲理。
又对她颇多限制,瞧见她跟个男人打照面就要怏怏半日,即便那男人是她堂兄。
就这副德行,竟还口口声声说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遂愿。
陆听溪知道跟他就此理论下去不会有结果,遂问起了另一桩事。
“我去你书房里寻了半日,并没瞧见你说的素日练手积下来的画稿,你是将画稿归置起来,特特寻了个地方存到一处了吗?”
谢思言一顿,点头,含混应了。
陆听溪直觉他没说实话,一再追问,谢思言拈起一颗鲜润饱满的樱桃堵了她嘴:“这等事,何必追根究底。”
甘甜微酸的汁水溢满齿颊,陆听溪将脑袋埋进迎枕底下,哀叫一声,瘫在缕金方胜的潞绸坐褥上。
她觉着她大抵是又被这家伙给诓了。
什么练手,什么画稿,都是编造出来宽慰她的。
他平素果真不常作画。
原来当真有人生来优异,不必悬梁刺股也能造诣傲人,事半功倍。
惊才绝艳之人若还肯刻苦发奋,那实在是想不做人上人都难。
她忽然觉得谢少爷十三去考乡试怕还是晚了的。
说不得十岁去考也能中举。
方仲永五岁能诗,谢少爷比方仲永敏慧机悟,更有谢宗临压着,比方仲永勤勉,十岁中举,想来也非难事。
……
眼下采买的料子后日去赵家吃满月酒时是赶不及穿了,但头面可以买现成的。
在陆听溪多年如一日的陶染之下,谢思言拣选衣料头面的眼光总算稍有进益,两人难得达成共识,逛了几家铺子,置办了几样衣料首饰,还顺道给栗子买了些小玩意儿。
末了,陆听溪将目光定在谢思言身上,为他选了几匹尺头。
谢思言挑剔得很,陆听溪本以为他会挑东捡西,不想他从头至尾都没甚异议,临了还亲自将尺头搬上了车。
回府的路上,陆听溪心下挣扎,不知该不该再问问那封信的事。
她是真的好奇谢思言究竟在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他越是不肯说,她越是心痒想知道。
但在此事上头,谢思言一直锯嘴葫芦一样,一字不肯多言。她但凡多问几句,他就会诘问她为何对沈惟钦的事这样关心。
完全就是混淆黑白。这桩事又并非全然关乎沈惟钦。
陆听溪暗暗瞄他几眼,见他分明对她的注视有所察觉,却装聋作哑,知他约莫是猜到了她的心思却又不愿打开话匣,轻哼一声,靠坐回去继续吃樱桃。
……
赴宴前夕,陆听溪又因翌日的穿戴跟谢思言起了分歧。
两人辩了半晌,陆听溪道:“儿子方才哭闹着要我抱,我要去哄儿子了,你今晚一人歇着想来更清净些。”言罢,径往外去。
她走了几步,听得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谢思言竟是跟了上来。
“我去哄孩子歇息,你来做甚?”
谢思言道:“看着你哄。”
陆听溪盯他几息,回身出屋。
到了专为栗子辟出的厢房,陆听溪如同往常那样抱着儿子轻摇催眠,然儿子时不时转过脑袋去看谢思言,她费劲半晌,儿子非但没一丝睡意,反而愈加精神。
陆听溪终于望向谢思言,让他出去。
谢思言目不转睛凝睇她:“看看也不成?”
陆听溪一面轻拍儿子背脊,一面道:“想不出去也成,往后不要总因些鸡毛蒜皮的事对我诸般限制,亦或不要在言辞上那样敏感,但凡你能做到一条,就能留……”
谢思言起身就走。
陆听溪默默低头,与满面惘然的儿子对望一眼。
……
赵景同的夫人庄氏一早就跟陆听溪有言在先,等办满月酒要请她来做上宾。陆听溪原以为自己要独身前往,谢思言事忙,许是不会去,却不曾想此事竟先由他提了。
赴邀这日,陆听溪将栗子暂交托到谢老太太处,跟谢思言一道出门。
赵景同没想到谢阁老会这样给他面子,竟当真肯亲往,甫一听闻阁老大驾至,就忙忙丢下手头一应酬酢,出外迎待。
一众宾朋中,有半数是同寅,余人也多半是赵家亲眷,多少均与官场牵系。众人听闻谢阁老竟携夫人同来捧场,争先恐后随赵景同往大门去。
饶是陆听溪已见多了众人趋奉攀交的情形,骤见此景也难免愕然。
乌泱泱上百人,在赵景同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开赴而来。
众人跻跻跄跄,喜色难掩却又胁肩累足,陆听溪顿觉她是跟谢思言来视察校阅的。
陆听溪被赵家的几个媳妇请入大门前,还瞧见一众大官小吏、老少士子被谢思言身边随侍的护卫挡在一丈开外。众人手足无措,却又约莫是不甘错过在谢思言面前露脸的时机,赔着笑,挖空心思寒暄。
谢思言今日心绪不佳,容色冷淡,陆听溪预备回过头专心行路时,正对上他幽沉目光。
微撇嘴角,陆听溪在众女眷导引下上了软轿,往二门去。
……
谢思言常说谢老太太这两年越发孩子气,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陆听溪觉着外人恐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黑心冷肠的谢阁老私底下是这般模样。
她对他但凡少些陪伴,他就控诉她偏心儿子,偏偏言辞并不激烈,话里话外满是委曲求全的意味,她都不好发作。
筵席未开,庄氏让身边几个管事嬷嬷先去招呼旁的女眷,自己陪坐陆听溪身侧闲话。
原本庄氏将出月子,不宜会客,但赵家这头唯恐简慢于陆听溪,庄氏也觉没甚妨碍,这便亲来款待。
庄氏有些时日没跟陆听溪碰面,又兼来此之前被赵家老太太、老太爷更番叮嘱过,言辞带了考量,难免拘谨。
这实在也是不可避免的。
谢思言现下位极朝班,宦海浮沉多年的老臣都要看他脸色行事,京中权贵皆处心积虑与之结交,然谢思言贯来不喜与人酬酢,贸然攀交更是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勋贵世家又敬又畏。
谢阁老那边不好下手,众人遂将主意打到了陆夫人身上。
陆夫人是谢阁老的掌上宝、心尖肉,京中无人不知。要紧的是,陆夫人比谢阁老和善许多。
这个“众人”自然也囊括了赵家。
赵家几位慈长先前竟还暗示她凭着此前跟陆夫人的交情,帮赵家几个等补缺等了好些年的子弟说几句话,让陆夫人去阁老面前美言几句,铺铺路。
庄氏性子直,这等事做不来,只闲话些家常琐事,说着说着,话茬又绕到了自己养的那只沙皮犬上。
陆听溪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养的那两窝天竺鼠。
天竺鼠上回生了六只,给了皇帝两只,后头叶怀桐又软磨硬泡带走了两只,她看着仅余的两只幼崽,死活不肯再送人了。
随后终于又生了一窝,恰好四只,将先前送出去的数补了回去,陆听溪此前也带栗子去看过一次天竺鼠,奈何栗子伸手就抓,吓得两窝耗子尖声猪叫,四处窜躲。陆听溪担心这两窝大小耗子没被捏死也被吓死,后头也就不敢将儿子带到天竺鼠小窝前晃悠。
正闲磕牙,有丫鬟进来跟陆听溪传话说谢阁老让她过去一趟。
陆听溪不明所以,暂跟庄氏告辞,在两个嬷嬷的导引下出了屋。
……
谢思言见陆听溪过来,挥手命身侧几个随侍退到远处,回头对她道:“适才席间猜枚行令,我输了,但你晓得我量浅,喝不得酒,只好将那三杯罚酒换成了旁的。”
陆听溪无暇去想谢少爷今日兴致怎这样好,玩起了猜枚行令,更无暇去想素日千杯不醉的谢少爷何时变得“量浅”了,她对上他灼灼目光,心下一咯噔:“你换成了甚?”
谢思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过会儿宴散席阑后,你随我一道出赵家府门,再在上马车前帮我系披风,说几句私话。”
陆听溪头一个念头就是不信。
她难得出来一趟,想在外头多盘桓一回再回去,刚才跟他分开时,与他说等会儿散席之后各自回府,他怏怏不肯应,定要跟她一道,她便顺口道:“如若你回头肯跪祖母那块搓衣板,我就听你的。”
他其时撇过头去,回身走了,她本也没当回事,谁想到才跟庄氏坐下说几句话,他就来了这么一出。
“你也不必觉着怪异,”谢思言道,“这桩事起因是席间有个不开眼的多喝了几杯,说前几日京中风传我们夫妻不睦,还说你总跟我置气,对我没甚好脸色,我觉着单只我一人辟谣澄清不足令人信服,不如咱们身体力行来得直截了当。”
“其实这传言也有几分真,我们这几日确实没少置气,”陆听溪眉尖微挑,“所以没甚可辟的。”
“夫妻之间,床头打架还床尾和的,不过拌嘴几句,哪里就称得上不睦?”
谢思言柔声和气跟陆听溪商量半日,见她非但没有应下之意,反起了谐谑之心,调侃他这假公济私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忽地一步上前,牢牢箍住她纤瘦腕子,凶相毕露。
“倘不肯应,回头我便挨个儿摁死你那两窝大耗子。”
谢思言撂下狠话,拂袖而去。
陆听溪懵了下,叫住正欲跟上的杨顺,问谢思言可是当真跟人猜枚行令输了才会如此。
杨顺坚定点头:“确有此事!世子爷也是为着堵了那帮闲人的嘴才会如此,夫人千万体谅一二。”言罢作辞,飞身离去,留陆听溪在原地惘然。
……
谢思言走出去老远,心里还憋着一股气。
他这阵子反复内省,认为大约是自己素日过于强势,陆听溪骨子里又逆反,这才总对他的约束诸多抗拒。他对陆听溪的独占欲是无法削减的,那就只能从态度转变入手,让陆听溪对他多些接纳与理解。
他觉着他兴许可以借鉴沈安早年的路数,以退为进,示弱博情。
但这些时日试下来,收效甚微。
也不知是他的强势已经深入陆听溪心底,还是他的形容气质阻了他扮弱这条路。
他蓦地顿步,对才赶上来的杨顺道:“我瞧着便不似是善茬儿?”
杨顺忙道:“没有的事儿!世子爷丰神俊秀,天人之姿,活脱脱就是瑶山谪仙,只于咱们这些伧夫俗子而言,高不可攀而已……”
谢思言道:“那我便给你个攀的机会——待会儿我离席后,你一定将夫人叫出来。夫人今日若不能与我一道回府,你这月的工钱就没了。但若差事做得好,重重有赏。”
杨顺对着飘然而去的世子爷愣怔了好半晌。
这两口子横竖是不给他留活路!
……
陆听溪在杨顺盈溢感激的目光中出了二门,往前头去。
庄氏今日显然有些拘谨,人家月子还没坐利索,她也不好继续叨扰。至若赵家旁的女眷,她也全不相熟,实在没甚好说,恰逢此时杨顺来传话,这便顺势作辞出来了。
才转过照壁,她就见谢思言立在马车旁,正跟随从说着话,不知是否借此等她。
她在门首立了几息,想起他方才所言,终是上前,在众人的齐齐瞩目下,帮他系紧了披风,又略倾身,作喁喁私语状,眉眼温柔,昵昵含情。
赵景同等人小声私议。
“阁老跟陆夫人果真是鹣鹣情深,陆夫人品貌特出,阁老好福气。”
“阁老也是不世之才、丰姿翩然,二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景同低声道:“不止于此,阁老还治家有道,我上回跟内子碰见在外放纸鸢的阁老夫人,就亲眼瞧见阁老夫人跟阁老是如何千恩万爱……阁老夫人性子柔顺,面皮薄,当时还背转过身,不知跟阁老说了什么私话。”
众人正自喟叹,忽闻一阵异响,回头看去,就见谢阁老蓦地扶住陆夫人。陆夫人似崴了脚,谢阁老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揽起,抱入马车。
阁老举动过快,众人并没看清前后,只来得及瞧见阁老夫人面上的如云酡色。
赵景同道:“看看,我适才说甚来着,阁老与陆夫人实乃天下伉俪之表率。”
众人连声附和,恭送阁老车驾远去。
……
陆听溪即便没听到众人的诸般言论,仅观其态也知都在说甚。
赵景同上回便是这般神色。
她回头盯住兀自切香芒的谢思言。
方才在赵家大门外,她借机威胁谢思言,说他若敢弄死她的大耗子,她就跟他分寝。
谢思言闻言,暗地里挠她,她穿的高底鞋,猛退遽躲间,不留神就崴了下。谢思言竟比她反应更快,在她尚未低呼出声时,抢先将她抱起。
她只要一想到周遭围观者众,就面赤耳烫。
谢思言抬眸对上她幽幽目光,签了块香芒喂她:“乖,张嘴。”
男人瞳仁粹黑,平素深不见底,微澜不兴,然对着她时,总是脉脉缱绻,春潮潺湲。
陆听溪慢慢咀嚼那块他亲喂的果肉。
清甜果香漫溢开来,糅杂了掐丝珐琅太平有象熏炉腾起的袅袅奇楠香,陆听溪忽觉安心恬荡。
谢思言要来查看她脚上的伤势,她摆手:“不过轻轻崴了下罢了,哪来的伤。”
她依着他适才的模样,也签了块香芒,往他唇畔递去。
谢思言微启口,陆听溪拈着签子的手却倏地后撤,笑得狡黠。
“眼下只一个栗子你便镇日说我偏心,回头若是再多几个孩子,你每日岂非光是生闷气就忙不过来?”
谢思言抓了她腕子,强行迫她将那块香芒喂进他口中。
不紧不慢吃罢,他才道:“我最是通情达理,你只要对我着意关切些,晚来多与我说说话,出门采买也念着我,给我捎带些小物件……我就不会说你偏心。自然,你若能不再提搓衣板那一茬儿,就更好了。”
陆听溪认真点头:“可以。那你先前说的无论我有何心愿都能帮我得遂,这话还作数吗?”
谢思言眸光微动:“作数。”
“那我想知道你给沈惟钦的信上写了甚。”
“不成。”
陆听溪噘嘴:“那我想让你往后对我管束少些,少吃些醋……”
“你想听我给沈惟钦那厮的哪封信?”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