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念平虽然犹如浸躺在热泉里一般温暖宜适,但脑子里面逼迫着自己,必须竭力逃开。
他又突然可怕地意识到:
啊,这身子现在之所以不受大脑把控,却原来,毕竟是属于另外一个人。
妙馨静如呆兔,或许她的思想深处,真的进入了道家至高无上的境界?
屋间里的兰花,幽香阵阵。
似乎有个声音,在华念平的心中喝道:
“华念平呀华念平,你真的就不是你了么!去世的林思儿,她的头七可是还没过呀!”
只在一转念之间,华念平竟是起身一跳,连同妙馨,把她从地上抱将起来。只是他酒力依盛,又太过使劲,若不是妙馨趁势将他拉住,险些又会跌倒。
妙馨立定,转身开了房灯。光亮之下的两人,顿时局促起来,神情显得一般慌乱。
“请让我……离开沁芳斋吧!”
华念平惊慌之中,少了一句称呼道长的敬语。
“不能!”妙馨虽是满脸发烧,一时不敢正视面前的男人,但口气却坚定到不容对方推却,“你今晚就住在这房间里!”
她竟也不再以熊先生相称。
“我……京城,要回京城!”华念平语无伦次,重复着他原先的话。“马上就得回京城去!”
“知道你总是要走的!”
妙馨低头叹息道。
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钞票,塞给了华念平:“明天一早,我再来喊你,安排下山的汽车就是了!”
言毕,她泪水在眼中打着转,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妙馨作为一个出家道人,无论她怎样能够抑制自己的凡欲,终究没法了却对华念平留下的这一抹情尘,心中怎忍就此舍他而去,所以眼见得华念平一再执意要去京城,不免十分感伤。
掩上房门,华念平摸到妙馨的卧榻跟前,怔了半天,似乎不敢躺下。
一是那床上的被褥素雅整洁,让他觉得自己浑身污浊,不敢造化,二是晚上的酒劲,混杂着这一天多来重重的情绪变化,还在连续不断撞击着他的心魄。
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台前的文案上,那里笔砚齐全。
妙馨刚才离开时,华念平瞧见四壁尽是她秀丽飘逸的字迹,此时心下彷徨,悲从情来,便乘着酒兴犹在,便依着词牌“踏莎行”,即兴挥毫一首《沁芳斋吟别》,道是:
“幽兰弥香,醉春懒卧。鸠卫湖畔几愁落。念平剑东两相难,太子荆轲无旧约。聚散难归,死而复活。今宵凄凉谁与怜,孤云此去何处飘。”
他时至今日,人生之路别无选择,欲要强迫忘却自己不再就是华念平,今后只能依着熊剑东的名声和轨迹在未来的社会立足,所以下笔很是彷徨低沉。
赋词落款之处,先是随手题了华念平三个字,又觉不妥,便重重地叹了口气,改写成了熊剑东。
原先的华念平虽被一笔划去,却还依稀能辨。
——他的这首《沁芳斋吟别》,第二天被妙馨道姑见到,发现了华念平三个字,除了引出妙馨对在京城白云观修习期间的追忆,过后被她命人刻成碑铭置于沁芳斋的院落,其落款之处依着妙馨的心愿,赋词人也便是华念平……
作罢诗词,华念平昏昏沉沉,心中感念林思儿的亡命、秦欣茹的伤残、陈虹娟的别离,又痛心地流了一会泪,才觉困顿。
他多日辛劳,终于奈不住妙馨床榻的舒适,此下里便扔了一身旧军装,酩酊而睡。
不知是什么时候,忽听得门声一响,妙馨道姑已经飘影到了床前,向他招手道:“是时候了,就请念平老师起床,随妙馨启程!”
出了门,天却未曾发亮。
有两名俊俏的小道姑手持大黄灯笼,在前照明引路。
华念平想起刚才在床前,听闻妙馨称他做老师,忍不住问道:“道长怎知我是华念平,而不是熊剑东?”
“老师今后只喊妙馨便是,切勿再喊道长!”
妙馨先是诚恐,继而笑道:“其实,学生昨日在荆轲圣塔之下,初与老师会见,便有似曾相识之感。适才进屋,见到老师辞赋,笔迹相当地熟悉,落款时又用先了华念平这一本名,所以无需多费揣测,便知晓得清清楚楚了。”
“可是,你又怎看我如今,到底是不是熊剑东呢!”
华念平很想从妙馨这里找出一种答案。
“依学生看,老师也是熊剑东!”妙馨答道,“虽然妙馨修道尚浅,不能推断老师如今的前后身世变故,但世事难料,老师自认为是谁时,便是谁!”
“此话怎讲?”华念平再问。
“纵观我道教的历史,有一先圣唤作庄子,道号南华真人,想必老师一定读过他的书。”
“庄子的书,自是读过几本。”华念平回答。
“庄子说,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着,人道也。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便是这个道理。”妙馨劝道,“老师如能到达超越生死、物我两忘、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无论叫做华念平,还是叫做熊剑东,又有什么两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