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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极地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16285 2024-11-21 00:54

  然而,事情似乎有了变化。不可预料的事发生了。在这张床铺上,最终只剩下女护士丝琳一个人了,她翻了一个身,松快地喘着气,安逸地重新沉人梦乡,轻轻地打起呼噜来。她的肤色比往常更鲜明,更深艳,一种发橙的茶褐色。这是因为昨天她在照紫外线时又睡着了,这可怜的女人,她真有些照射过量了。姆努斯肯耸了耸肩膀,还在颤栗着,看了看手表,六点二十分,接着穿上一件毛衣。

  他感到身体不太舒服,说实在的,他有些不安。上一次去看病时,心脏病专家德曼大夫就警告过他,不可呆在极端的温度中:过于寒冷或者过于炎热,还有剧烈的温度变化,这一切对冠状动脉都极为不利。你的身体状况不好,不会活得很安逸的,德曼说。光是戒烟还解决不了问题,现在,你还得遵循一套严格卫生的生活规律。于是,姆努斯肯小心翼翼地瞒着掖着,生怕对他说出自己要出发去北极的事。他只是告诉他,他要出一趟差,其余什么都没有细说。好的,你三星期或一个月后再来看一次,德曼说,那时候,咱们来做一个小小的心电回波检查,我要给你找出证据来,好让你停止胡作非为。由于想起了这句话,姆努斯肯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心口,仿佛想证实一下,它跳动得不太有力,太微弱,太不规则,但是不,一切正常,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现在,他不那么冷了,他穿着毛衣,一副安逸的神态,他那可怜的器官缩头缩脑地在下面轻轻地搏动。他不知道做什么事更好,便从舷窗上向外瞥了一眼。遥远的一片闪光催生出一种旭日东升的念头,但是眼下,只反映出一些海燕,它们伸展着一动不动的翅膀,翱翔在高空。在这一丝吝啬的光芒中,姆努斯肯相信自己明白了,他们已经把南安普敦岛甩在了左后方,那被水侵蚀的岩石,灰蒙蒙的像是一大堆古老的砾石:他们将进入前往韦杰贝的航道。姆努斯肯脱掉毛衣,又回去睡。

  说来容易,做来不易。女护士丝琳那比例和谐到了精妙绝伦程度的身子,几乎占据了整个的床铺: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钻进去哪怕一条胳膊了。从任何的角度,他都无法侧面地进去。只凭着莫名的勇气,姆努斯肯选择了俯卧式的上床法,即屏声敛气,小心翼翼地躺到女护士的身上。但是丝琳开始不肯依从地哼哼起来。她拒绝着,搏斗着,以至于姆努斯肯一时间认为完蛋了,但幸运的是,女护士逐渐地放松了下来。他们专一致志,而且只有在一种有限的操作余地中才可能专心致志,床铺的狭窄禁止了或者说不允许有更多的姿势:他们只能采取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尽管上下可以轮换,方向也可以轮换,这已经蛮不错了。因为是星期天,他们便从从容容,他们认认真真,他们慢慢悠悠,一直到上午十点钟才出舱门。

  这是一个星期天,一个真正的星期天,这在空气中就能够嗅出来,几群鹭鸶分散地飞着,比平时挤搡得更温柔。爬上甲板的时候,他们见到一部分船员从小礼拜堂中出来,其中就有那位无线电报务员,一脸的失望难以掩盖。但是,姆努斯肯的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不管怎么说,对于报务员,摆脱他的情敌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目的地一到,这个情敌就在甲板上跟船长和众高级船员告别。然后,返身回舱,去拿他的行李。

  破冰船把姆努斯肯留在杰贝,又立即重新起航。这一天,满天压着一层云雾,浓密,膨胀,低沉,像是一层天花板,遮掩住了四周的山峰,甚至还有船只的顶部,但是同时,光芒十分强烈地洒播下来。姆努斯肯脚踏在实地上后,看到花庭号破碎在这一片迷雾中,它庞大的船体溶解在轮廓中,然后,那些轮廓线本身也溶解在它们的交叉点中,而最后,那些点终于也消失殆尽。

  姆努斯肯不愿意在杰贝耽搁:这里只有一组预制的木棚子,墙壁用瓦楞铁做成,已经锈迹斑斑,上面开着一些小窗口,透出灰蓬蓬的赭石色。

  在这些围绕一根旗杆卧趴着的房屋之间,有几条简陋的街道在勉强透气,狭窄的不规则过道上翻翘着肮脏的冰柱,被一个个雪堆堵塞,十字路口铺满着昏暗色的金属和水泥堆,还有僵硬如石的塑料片。旗杆的顶端一成不变地飘扬着一面旗,僵僵地横向展开着,像是一件晾晒着的内衣,旗杆的影子依稀可辨,一直延伸到直升机机场狭窄的标志杆那里。

  这个小小的直升机机场实际上是一个微型机场,姆努斯肯在那里登上一架贝尔340型直升机飞往镭店港,机上能乘六个人,不过这一次,除了他之外,只有尤里卡气象基地的一个工程师。五十分钟后来到镭店港,它跟杰贝很像,就如同是杰贝的一个不遭疼爱的兄弟。姆努斯肯在那里见到了他的向导。他们都是当地人,一个叫安古克,另一个叫纳巴西,两人都穿着轧线鸭绒服,面料用一种叫极地纤维的布做成,内衣上的毛细管具有透气功能,连衣裤上带荧光标志,手套上附有生热系统。两人都出生在图克托亚的邻县,个头大小也同样,又矮又胖,罗圈腿,手却很细巧,标准的四方脸,没有胡子,肤色发黄,颧骨突出,头发又直又黑,牙齿雪亮。相互介绍之后,他们便向姆努斯肯显示他们的狗拉雪橇。

  一群狗团团围在领头狗的四周,全都毛发蓬乱,肮脏不堪,毛色黑中泛黄或全黄,毛丛中满是虱子和别的脏东西。如果说它们不喜欢人,那么人也不喜欢它们,从来不抚摩它们,它们甚至还摆出一副彼此不服的样子:它们相互交换的目光中,充满的只是欲望和嫉妒。姆努斯肯很快会明白到,如果个别地对待,这些畜生中没有一个是好接触的。你若是叫唤其中一条狗的名字,它会勉强回过头来,然后,要是发现没有什么好吃的,又会把头扭回去。你若是催促它开始干活,它会甚至连个反应都没有,只是拿眼睛往斜里悄悄一瞥,意思是这事情你得去找领头狗。

  而领头狗意识到自身的重要性,这时候装作视若无睹的样子,勉强只拿一只眼睛来回答,眼睛中露出被激怒的目光,眼睛中透出对它那正在玩爪子的知己的不屑一顾。

  他们当天就出发,一会儿工夫便走出老远。他们装备起萨维奇全天候型长枪,带图像稳定器的双筒望远镜,还有刀子和鞭子。纳巴西的刀子带着一个奥西克的刀把,那是海象的雄性鞭茎,具有柔韧、结实和多孔的特性,握在手中手感极理想。安古克的刀子则不那么传统,是一把亨特美洲豹型军刀,卡拉型的刀把。

  出了镭店港后,他们一开始成小纵队前进。带雪的冰四下里东一处西一处地沉陷,往岩石上消沉下去,就像是啤酒泡沫破瘪在喝空后的酒杯壁上。他们走得算是很快,由于地面高低不平,每个人都在雪橇上干巴巴地摇晃着。姆努斯肯一开头还想跟他的向导交流几句,尤其是跟安古克,因为他还懂一点英语,纳巴西则只用微笑来表达。但是,话语一旦从口中传出,响得实在也太短暂了,很快就凝固住了:由于它们在空气中一瞬间里就被冻僵了,只消随后伸出一只手去,就可以让词语零散地从空中落下,词语慢慢地融化在他的手指头上,然后呢呢喃喃地消失。

  随即,蚊子大军发起了进攻,但幸运的是,它们很容易打死。确实,在这样的高纬度地带,这些动物几乎没有见过人,对人也没有任何的提防:用手背一拍,就把蚊子拍扁了,它们根本就想不起来逃跑。这并不妨碍它们过着吃不饱肚子的日子,它们每立方米分布几十个地冲锋,穿透衣服来叮人,尤其是叮肩膀和膝盖,在这些部位,衣服绷得比较紧。假如想拍一张照片,蚊子大军恐怕会呼的一下子飞扑到镜头前,模糊拍摄者的视线,不过,姆努斯肯没有带照相机,因为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拍照的。他只好把风雪帽的出气孔全都堵上,一边走,一边拍打着腰身。

  有一次,他还发现一头白熊,离得很远,不会有危险。各种各样的问题倒是发生在狗身上。例如,有一天上午,当雪橇撞到一个高起的雪堆上时,姆努斯肯从雪橇上被弹出去,失去了控制的车子便开始乒零乓啷地乱摇晃。

  但是,那些狗子不但不停下来,反而以为获得了自由,全速地飞奔,同时向各个方向乱窜乱奔。

  雪撬终于翻了,横在路中央,不能动弹,被拴在皮带一头的狗群立即汪汪汪地狂叫个不停。这时候,姆努斯肯一边试图从雪道较低的一侧爬回来,一边摩挲着摔疼的腰。安古克扶他站立起来后,挥舞着鞭子一通抽打,想让狗群安静下来,但没想到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第一条遭鞭挞的狗不但没有踏实下来,反倒咬了旁边一条狗一口,后者也不是善主,接着咬了另一条狗,另一条则咬了另两条,另两条又如此效法,直到这一切变成一场大规模的冲突,形成一次十足的混战。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狗群降伏。然后,他们重新出发。北极的夏季展开了。黑夜永不降临。

  巴黎,二月初,首先应该是姆努斯肯本人可能真的消失。

  一月底的程安排得很满。坚持不懈的德拉艾多次提及西里克号将带来的利益,姆努斯肯被说得心动,便很严肃地决定作进一步的关注。参观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咨询专家、旅行家、收藏家,他开始掌握了有关极地艺术的所有情报,尤其是它的商业价值。假如船上留下的东西有朝一日真的能到手,毫无疑问,那将是一笔大生意。他甚至还在洼村地区的一家画廊中买下了两件小雕塑,每天晚上都要研究很长时间:一个唐三彩的美女和一个古蜀国的幽灵面具。尽管这些形式他很不熟悉,他最终还是希望能理解一些,能辨别它们的风格,区分它们的价值。

  这趟北极之行眼下还停留于假设状态。德拉艾尽管忙于探询,却迟迟抓获不到能精确定位沉船地点的信息。然而同时,姆努斯肯一面等待着那些情报,一面制定了一次可能成行的探险的大致计划。但是,在那些冬日里,又产生了一些新的烦心事。马尔提诺夫的第一次作品回顾展——在他的作品被信托公司拒绝之后——提上了日程,埃斯特的工作室遭了水淹——把他放置的冰糖作品毁了个一干二净,古尔代尔自杀未遂,还有其他的事务,异乎寻常地增加了他的工作量。姆努斯肯自己却没有觉察这一点,超负荷地忙得团团转,像是一个手脚最活络的底层贸易商。

  他本来根本就不习惯这种忙碌,以至于他连意识都没有意识到,短短几天后,他就为之付出了代价。

  几天或者说几夜,因为有一回,他熟睡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健康小危机:他所有的生命功能全都耗竭,同他一起昏昏沉沉地睡去。这一切最多只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在这两三个小时中,他的生物节奏开始罢工了。他的心脏的搏动,他的肺脏中气息的进出,或许甚至还有他细胞的新陈代谢,只维持着一个最低限度,几乎难以觉察,某种昏厥,对一个外行来说,这跟诊疗学上的死亡几乎无法相区别。对这些,发生在他身体中的事,Lee同样没有任何的意识,他不觉得有丝毫的痛苦,最多就像是一个梦穿过他的脑子,或许他还真的是做了一个梦。可能还不算是太糟糕的梦,毕竟他睁开眼皮时心情还不赖。

  他醒转比往常晚了些,什么都没有觉得到。一时间里,他想象不到自己刚刚成了所谓心肌梗塞的牺牲品。如果去做检查的话,专家肯定首先会想到是一种叫莫比兹型的冠状动脉堵塞,然后才会更认真地思考,共同会诊,最后诊断为二度的卢奇尼·温克巴症。

  无论如何,当他醒转时,图娃不在身边。看来她似乎没有回来睡觉。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有时候,这个女郎在一个女友那里过夜,一般是在一个叫路易丝的女人家中。至少,她已经让他熟悉了她那游荡的、独往独来的习惯方式,姆努斯肯并非那么独断专一,不至于追究她什么。不过,起床之后,他最开始还是猜想图娃夜里换了一张床,以便睡得更安稳些,原因很简单,他打呼噜影响她,他知道自己有时呼噜打得厉害,让人受不了。于是他去转了一圈,看看图娃是不是睡在里头那间屋里。没有。好吧。但是,后来,他马上就证实,卫生间里,她的洗漱用具没了踪影,随后发现,壁橱中她的衣服也没了踪影,随后,在接下来的好几天中,她本人也没了踪影,看来,他不得不认定,她跑了。

  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尽可能地竭力寻找她。但是,就算是图娃有一些亲朋好友,可以找他们咨询,她却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他们。她很少有什么常去的地方,除了三家酒吧:"葵花"、"黎明",尤其是"风之子",这也是德拉艾频频顾临之地,但最近一段时间里,很难碰到德拉艾,他说他的全部时间都要用来制定寻找西里克号的计划。以前,曾经有那么两三次,姆努斯肯见过图娃跟一个叫路易丝的同龄年轻女郎在一起,路易丝在泰国铁路公司供职,签了一份有期限的劳动合同。他在这些酒吧中转悠,他见到了路易丝,但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于是,他又孤独一人生活了。但是,这对他来说很不好。尤其是在早上,他兴致勃勃地醒来时,就是说,绝大多数的早上,他像绝大多数的男人那样兴致勃勃地醒来,现在,他起来后只能在卧室、厨房和卫生间之间闲逛一阵。这样地踱来踱去,幸运的是,很快地,只剩了未消退的那一部分:但是,吃饱后,几乎被这一与他的脊椎骨成垂直角度的附件弄得很难受,不过他终于坐下来,打开他的邮件。行动几乎总是令人失望,一般情况下都很快归结到他的字纸篓里,成为新的沉积物,但是,变化者自在变,除非想变又不想变,至少,这使他的身体部位回复到正常的尺寸。

  不,这对他来说很不好,这不能持续太久。但是,当空虚突如其来地形成时,实在不容易即兴发挥。即便说,图娃的出现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它毕竟延伸了相当一段,以至于姆努斯肯周围其他女人的出现都被抹却了。

  这天真的男人,他相信她们始终在那里,就仿佛她们只是在耐心地等待他,像是一些手头的备件。

  然而,她们全都缺货,她们没有等待,当然,她们经历着她们的生活。无法长时期一个人过日子,于是,他便四下寻找。但是谁都知道,如果一门心思地找,反而是很难找到的,最好还是不要显出忙着寻找的样子,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最好还是听天由命,尤其是不要有等待的样子。因为,人们说,重大的发现往往正是这样诞生的:在实验室的一张瓷砖桌台上,两种物品被偶然地放在一起,一个紧挨着另一个,于是,意料不到的接触发生了。当然,人们还必须把这些物品放在一起,一个紧挨着另一个,尽管人们并没有计划让它们化合。人们还必须在同一时刻把它们召集到一起:在人们明白过来之前,使它们之间发生某种事情。这就是化学,它就是如此。人们老远老远地寻找各种各样的分子结构,试图让它们结合:结果什么都没有。在世界的尽头,人们勘探标本: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然后有一天,一个疏忽大意的动作,有人撞倒了几个月来一直放在瓷砖桌台上的两个物件,试管打翻在结晶盘中,溶液料想不到地飞溅起来,立刻,人们期盼了好几年的反应产生了。或者,比方说,有人把培养基忘在了抽屉中,嗨,盘尼西林发明了。

  确实,按照一个类似的进程,姆努斯肯以阿姆街为圆心,越来越远地在一个个圆圈中探勘,经过毫无结果的久久探寻后,他终于在同楼道的女邻居身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她名叫瑞尔。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佳人原来是门挨门的邻居。当然,不要忘记,一种如此的相近,并不只体现出方便,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大家倒是很愿意更深入细节地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但是眼下不行,无法继续展开这一点,因为一件更为紧迫的急事要大家处理:确实,现在得到消息,德拉艾悲剧性地消逝了。

  狗群越来越频繁地捅篓子。比如,另外有一天,在两个透明的尖冰棱柱之间,它们发现了一头象的尸体,它死在那里天知道有多久了。尸体半埋在冰雪中,上面裹满了冰,在浮冰中,它比金字塔下的埃及法老保护得还更好:寒冷能杀死生命,同样能保存躯体。任两位向导怎么吆喝,怎么咒骂,怎么用鞭子使劲抽,狗群还是兴奋地围住了庞然大物上,接下来,就只听见忙碌的颔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气喘吁吁,粘粘糊糊,令人恶心。这帮畜生填饱了肚子,却只动了那大象露在地面上的部分冻得硬邦邦的一点点肉,他们不得不等到狗群小睡了一阵之后,才重新上路。他们已经开始有点厌烦这些狗了。这将是他们依靠它们帮助的最后一天。他们继续前进,在永恒的光明中前进,蚊子大军云雾一般袭来时,天才略略变得昏暗。

  回想一下,在这里,在这季节,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区别日子,太阳从来也不落下去。只有通过看手表,才能知道到了什么钟点,好安排作息,先用海鸥的羽翅扫一扫帐篷中的地,然后用厚厚的黑布条蒙上眼睛倒下睡觉。至于蚊子,他们的幼虫在无数的水洼中走向成熟,进攻得越发厉害了。每一立方米中分布的已经不是几十只,而是几百只,形成密集的纵队攻击,当你在永久的冻土上步行和踱步时,就钻入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你的耳朵和你的眼睛。按照安古克的建议,姆努斯肯不得不又抽起烟来,尽管这是与德曼大夫所开的具体处方相矛盾的,而即便在在冰天雪地中,烟草的味道还是让他恶心不已。但这是驱赶双翅类昆虫唯一的方法: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抽烟为好,这是对它们复仇的时刻,两三支烟一起抽。

  他们沿着这条几乎难以觉察的道路一直前进,每隔两到三公里,便有规规矩矩地堆起来的冰石堆作为标识。当地最初的一些探险者在路上堆起简单的石堆,表示他们的经过,开始时,这些冰石堆只是用作定位的标志,但有时候,它们同样还可以包括一些能证明该地区往昔活动的物件:用旧了的工具,烧焦了的食物,不能再使用的武器,甚至还有一些文件或者一些骸骨。有一次,他们就见到一个头盖骨,骷髅洞里还生长着几丛泥炭藓。

  他们就这样向前行进着,一个石堆接着一个石堆,能见度下降了,因为蚊子远不是使环境昏暗的唯一因素,同时挡在那里的还有迷雾。迷雾不满足于扰乱空气的透明度,由此达到障目挡物的目的,它还能使物件大大地变得又粗又胖。与我们在后视镜中看到的事物不同,在后视镜中,我们看到的物件总是显得要比实际上的样子更远,而在一片白花花的巨大空间中,以为一个石堆那昏暗的影子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但还得坐一个钟头的雪橇才能到它跟前。

  狗吃死象肉的事证明,向导的耐心是有道理的。在镭店港之后的第一站起,他们就在一家租车铺中,用所有的狗交换了三辆小车,车后挂着轻便拖车的那种。

  他们乘上车子后继续前行,车子显得微不足道,在北极的寂静中发出太阳能自行车的那种简短的劈里啪啦声。

  他们继续蜿蜒行进在冰雪堆之间,在身后灰蓬蓬的冰面上,留下许许多多的油点和污痕,不时地描绘出长长的环形线。以绕过冰雪屏障。一路上没有遇到一棵树,也见不到任何哪怕再小不过的草丛,一点儿也没有。那是因为在这一角落,自从五千万年以来,环境有了不少改变。那时候,这里生长着柳树、山毛榉、葡萄树、巨杉,但所有这一切,全都完了。只是在前天,稍稍靠南面一些的地方,他们还不时发现一些苔藓,一株模模糊糊的石楠,一棵衰弱的桦树或是一株折断了的杨树,一株小小的北极樱,一株偶然长成的牛肝菌,但是,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眼望去,不见一丝植物的踪影。

  他们始终吃着同样的个人份餐,营养很平衡,是专门为这一类活动研制的。但是,为了改善日常伙食,他们有一回捡了不少安格玛鱼,打算炸来吃。在一大块冰川坠落到海里后,一阵巨浪在海岸上投撒下这些沙丁鱼大小的小鱼;首先中的首先,他们必须驱赶海鸥,这些鸟儿阴险地盘旋在安格玛鱼的上空,威胁着要俯冲下来。又有一回,纳巴西用叉戟猎到一头海豹。然而,他们知道,海豹全身都是宝,它有那么一点像是猪的极地对应物:它的肉可以烤来吃,煮来吃,炖来吃,它的血有一股蛋清的味道,可以用来灌血肠,它的脂肪可以照明和取暖,它的皮可以做成极好的帐篷布,它的骨头可以做针,它的筋腱可以当线,人们甚至能用它的肠子制造漂亮的透明的窗帘。

  至于它的灵魂,一旦海豹死后,它的灵魂就会停留在叉戟的尖头上。于是,安古克在火盆上用海豹肝做了一个菜,把肝和牛肝菌一起炒,为了不让灵魂冷下来,纳巴西把叉戟放在火盆旁边。

  他们就餐的时候,安古克教姆努斯肯几个表达冰雪的土语词,在伊格鲁语中,有一百五十个表示雪的词,从痂皮累累的雪,一直到嘎吱嘎吱响的雪,包括新鲜的雪,柔和的雪,坚硬的雪,波动的雪,纤细的雪,粉末的雪,潮湿的雪,紧密的雪,随风飞扬的雪。

  越往北走,天就越冷,很正常。姆努斯肯脸上的所有毛发上,都挂满了细细的冰霜:

  头发,眉毛,胡子,眼睫毛,鼻毛。他和他的向导都戴着墨镜,沿着火山口和冰斗向前行进,火山口和冰斗都是由陨星撞击而成的,当地人当时都来这里采铁矿,好用于锻造武器。有一次,他们远远地发现了第二头熊,独自一个呆在浮冰上,正守在海豹们透气用的一个洞口。白熊过于关注它的猎物,而忽视了他们,但是安古克还是本着小心为妙的原则,告诉姆努斯肯对付白熊的一些办法。

  如果你不合时宜地遇上了一头白熊,千万不要跑:熊比你要跑得快。最好分散它的注意力,比如往旁边扔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最后,万一遭遇不可避免,绝望之中还要记住,所有的白熊都是左撇子:即便你认为自己尚能搏斗自卫一阵,你也要从它不那么强的一侧下手。这实在也太悬乎了,但人们都这么说。

  德拉艾的葬礼很简单,只是在近中午时分,要在阿莱西附近的一个小教堂里举行一个祝福仪式。当姆努斯肯赶到时,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那里了,但他却谁都不认识。他实在纳闷,为什么德拉艾这样一个人竟会有如此多的亲朋好友,但也许这只是他那些无可奈何的债主。他悄悄地在教堂的中间找了一个位子,既不完全处于后排,也不在一个柱子后面,而是在后排靠前,离一根柱子又不太远。

  所有人都刚刚进入,将要进入,正在进入:为了避免跟他人的目光交叉,姆努斯肯低下了头,瞧着自己的鞋,但他的安静持续不了多一会:一个女人迎着往里走的人们,来到他面前,她脸色苍白,脸腮凹陷,穿一身亚麻花缎的丧服,她就是德拉艾的遗孀。啊,姆努斯肯不知所措地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老兄还结过婚。对了,他结过婚,老天,这对他更好。

  这时候,那寡妇告诉他,她和德拉艾不在一起生活早已有六年了,各自有着自己的住房,不过相距不算太远,真的。因为他们还保留着聪明的头脑,每三四天都要通一下电话,而且彼此都有对方住所的钥匙,这样,在一方外出的情况下,另一方就可以帮着照应一下花草,取一下邮件。

  但是,一个星期之前,她就没有了德拉艾的音信,不禁担心起来,最后她终于来到他家,结果发现他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已经死了。这就是一个人独自生活的坏处,她总结道,目光中露出一丝疑问。没错,姆努斯肯赶紧附和。随后,德拉艾的遗孀说她常常听丈夫提起他,路易非常敬爱你,说完便一个劲地劝姆努斯肯到第一排坐在她的身边去。很愿意,姆努斯肯假心假意地答应道,违心地往前面走。但是,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一个仪式,这将给他以机会,更近地观察它是如何进行的。

  实际上,一切都很简单。你看到棺材安放在搁凳上,头朝里脚冲前。在棺材前面,你能看到一个花环。你看到神父全神贯注地站在左边靠后一些的地方,执事呆在前台右侧——精神病学护士一般红扑扑的胖脸,威慑性的表情,黑色的衣服,右手握着一把圣水刷。你看到众人坐了下来。当几乎满满当当的教堂安静下来时,神父念诵了几句祈祷词,接着是一段纪念死者的赞辞,然后,他请大家前来向遗体鞠躬告别,或者向遗体洒圣水祝福,两者任选其一。这相当简单,很快就会结束。姆努斯肯正准备看人们前来鞠躬时,寡妇却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扬了扬眉毛,一抬下巴指了指棺材。看到姆努斯肯很不理解地皱起了他的眉头,寡妇又更高地扬了扬眉毛,更冲地抬了抬下巴,更重地掐了他一记,又推了他一把。看来该轮到他行动了。姆努斯肯站起身来,众人全都瞧着他,姆努斯肯感到很别扭,但他还是朝前走。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从来没有做过。作为知识分子,他对这一套一点也不熟悉。

  执事把圣水刷递给他,姆努斯肯一把接过,还没明白是拿正了还是拿反了,随之就胡乱地晃动起来。本不想在空中描画出什么特殊的形状,但却划出了一些圆圈和直线,一个三角形,一个的目光下,围着棺材绕了一个圈,却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下来,怎么停下来,一直到人群开始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执事干脆而又有力地揪住了他的袖子,让他回到第一排的座位上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正在舞动圣水刷的他,被执事强有力的手腕弄得一惊,松开了手:那玩意儿飞砸在棺材上,在打击下,棺材发出空旷的声响。

  后来,有些茫然无措的姆努斯肯走出了教堂,他发现德拉艾的遗孀正在跟一个年轻女郎交谈:他看了几秒钟,才认出路易丝来。在谈话中,她们有一次朝他转过身来,等到发现他在观察她们时,这两个女人便交换了一下眼色。姆努斯肯下定决心朝她们走来,首先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就像看完戏散场后那样,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呆在教堂门前,迟迟不肯散去,见他过来,他们全都转过身来,认出他是表演圣水刷那一场戏的演员。

  还没等姆努斯肯开口提任何问题,路易丝就立即反复强调说,她一直没有图娃的任何消息。那寡妇也一样,还没等人开口提任何问题,就一个劲儿地告诉他说,德拉艾的消逝造成了一个空白,任何东西都将无法填补。甚至于人死之后魂不走,她激情昂扬地说,德拉艾要是就此不再继续自我表现,那似乎是无法想象的。

  等一会儿,到喝下午茶的时候,人们还要去墓地。被如此告知之后,姆努斯肯无法开溜。但是,一个确实的事实是,人死之后灵魂就是不走,当他回到阿姆街的家中,准备稍事休息再赶去参加入葬仪式时,他看到门底下有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没有盖邮戳,这时分不会有邮差来过,这件事使费雷的心情乱上加乱。

  信封上用标准体写着他的姓名和地址,里面则是关于西里克号的准确消息。

  它的精确位置是西经119度,北纬68度,离北极圈线有一百多公里,离北极点则不到一千公里,船搁浅在阿蒙森海湾,在西北地区的北极圈边缘处。最近的城镇叫做镭店港。姆努斯肯立即去查看地图。

  每个人都会证明,南北两极在地图上是最难查看的地区。人们从来就没有从中看出什么东西来。两者必具其一。首先,人们可以尝试着把它们看作是一个经典的平面球形图的最上部和最下部,赤道则作为中间的横面基线。但是,在这些条件下,一切的发生就好像人们是在侧面地观看,背景不甚确定,始终不很完整,这不能令人满意。随后,人们同样可以从上面望下看,像是从飞机上俯瞰:这样的地图也是有的。但这样一来,人们不明白的将是它们与各大陆之间的衔接,因为在地图上,人们通常是正面地来看大陆的,这样同样不行。由此,两极停滞在了平面上。这就迫使人们同时从多维空间来想象它们,从而对地图学中的智慧提出了极多的问题。最好拥有一个地球仪,然而姆努斯肯又没有。不过,行了,他毕竟还是对这个角落有了一个小小的概念:很远,很白,很冷。这时,就该出发去墓地了。姆努斯肯出了家门,他碰到了什么东西上:他的女邻居的香水味。

  瑞尔是个很开心的高个子女郎,身上有一股香味,确实很开心,确实太香了。姆努斯肯最终注意到她的那一天,就在几个小时中把事情给办了。

  她来到他家喝了一杯,然后他们出门去吃晚餐,她说,我把包留在这里吧?

  他说,当然可以,就把你的包留在这里吧。随后,最初的热情过去,姆努斯肯开始小心提防了:住得过分近的女人总要惹出事端来,尤其是住在同一楼道的女邻居。

  这不是因为她们太容易得手,这样反而更好,问题是,他变得太容易被她们弄到手,特别是在他不太愿意的时候。当然,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当然,人应该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但是,尤其,香水味的问题很快地就提了出来。芳香酏剂是一种极酸极浓烈的香水,它危险地摇摆于干松茅和垃圾堆之间,把你充满,把你熏倒,把你迷惑,把你窒息。每一次瑞尔来他家里后,姆努斯肯都不得不花很长的时间洗澡。相对有效的药方,因为香水味似乎渗入了他的皮肤中,他还得换床单,换毛巾,直接把衣服扔到洗衣机里,而不是搁在脏衣服篓里,它只要呆在那里,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别的衣服也最终熏染了。他再长时间地开窗换气也无济于事,气味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地赖在公寓中,迟迟不愿散去,此外,它也从来不会真正地散尽。

  此外,它还那么浓烈,瑞尔只需要一叫他,香味甚至就会顺着电话线溜过来,重新侵入他的套间。

  在认识瑞尔之前,费雷还不知道芳香酏剂的存在。现在,当他踮着脚尖走向电梯时,就闻到了她的气味:香水味从钥匙孔中,从过道门的缝隙中传了出来,一直追着他,冲进他的家。当然,他大可以建议瑞尔换一种香水牌子,但他不敢,当然,他同样可以送她别的牌子的香水,但出于不同的理由,他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这段时期,啊,真见鬼,过于专一极地之行了。

  但是,还没有走到这一步,首先,必须去一趟欧特伊的墓地,那是一个很小的六边形公墓,西边有一堵高高的死墙,北面,靠着克洛林街是一幢行政大楼。另外两面都是公寓楼,楼房的窗户正对着交叉小径的园地,是一片不那么令人悦目的坟墓景象。那不是一些豪华的公寓楼,如同这个漂亮街区中比比皆是的那一类,倒更像是改造过了的低租金住房,透过这些楼房的窗户,各种各样的声响碎片像披巾一样飞扬着落下,掉在寂静的墓地中,厨房的嘈杂声,浴室的冲水声,无线电中的欢呼声,孩子们的争吵与叫喊声。

  送葬的人们比在阿莱西教堂少得多了,就在他们到达墓地之前的一小时,一个男子来到米兰街,在这样的一幢楼房门口停下,找女看门人问话。这男人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套服,身子挺得笔直,说话十分简明,脸上毫无表情,几乎可以说有些僵硬。我是来看五楼那个待租的单套间的,他说,星期一打来电话说好要来看房子的就是我。喔,对了,女看门人回忆起来,是姓本加尔吗?

  特内尔,那男子纠正道,本加特内尔。我可以上楼瞧一眼吗?不麻烦你了,我自己上去看看就行了,然后告诉你我打不打算租下来。女看门人便把单套间的钥匙递给他,并告诉他上楼的时候要慢一点,以防楼梯拐角的钉子不小心划坏他的套装。还告诉他如果见到灰斑鸠请不要赶走它们,现在正是它们求偶筑巢的时候。还说了很多,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这个叫本加特内尔的男子来到了单套间,它显得很昏暗,因为面朝北,又贴着羊毛色的墙纸,家具不多,色泽深沉,令人沮丧,其中有一条"美克美家"牌的软垫长凳,带锈褐色的条纹,质地十分可疑,木板潮乎乎的,一张"丰林集团"的桌子已经有了破口,僵硬的窗纱上满是油腻腻的灰尘,车厢绿的窗帘布有些发黏。

  但是,这位新来者看也不看一眼地穿过房间,来到窗前,他轻轻地用手指掀起窗帘的一个角,藏在窗帘的一侧,从外面看根本看不见他,因为他正好在一侧的窗帘布后面。他就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观看着整个安葬过程。然后,他下楼去见女看门人,对他说,不行,这事情没法办,太阴湿,太阴暗,女看门人承认道,确实,这一切倒能让人凉快。很遗憾,本加特内尔明确道,因为他就是要在这一带找房子,不过有人对他讲过,离这里不太远还有要出租的房子,女看门人倒不太记恨,祝他好运,于是他就出发到别处找去了,在爱克林荫大道的头上。无论如何,米兰街上的这个单套间,本加特内尔是不会要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终于看到西里克号了,相当远,细长的小小一堆东西,锈铁焦炭一般的颜色,安卧在浮冰上,像是露出地面的矿石,又像是破床单上一个破碎的旧玩具。它似乎确实在一个侵蚀岩的小丘脚下被卡在了冰块中,部分被冰雪覆盖,但一侧的腰身被一长溜赤裸的悬崖撞破了。从这段距离看去,沉船好像保存得还不坏:它的两根小桅杆被绷得紧紧的侧面索维系着,依然完好无损地耐心地支棱着,艉楼上的驾驶舱似乎还相当结实,还能遮蔽哆嗦不已的幽灵。

  姆努斯肯知道这个地区盛产幻觉,便首先怀疑这艘船本身就是一个虚无的幽灵,一直等到走得相当近了,才敢确认它的真实存在。

  确实,在这一类气候中,幻想笼罩着一切。头一天,不是吗,他们全都戴着墨镜前行着,因为不戴墨镜的话,极地的阳光便会往你的眼睛里灌沙子,往你的脑袋里灌铅,突然间,这同一个太阳在冰冷的云彩中成倍地出现,幻日效果:

  姆努斯肯和他的向导被同时显现的五个太阳照耀得头晕目眩,五个太阳横向一字儿排开,其中一个是真的,此外,在真的那个太阳的垂直线上,还有另两个火球。

  这持续了约莫一个小时,最后,只剩下了那个真太阳孤零零地留在空中。

  远远地望见沉船后,姆努斯肯随即示意两个向导闭嘴,同时减慢前进速度,仿佛它就是一个活的生命,至少不比一头会强烈反抗的白熊差。他们刹住了租来的车子,关上了发动机,扶着车把,推着机动车,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速度慢得像是探地雷的工兵,到了跟前后,他们把车子靠在轮船的铁壳子上。然后,两个向导呆在离西里克号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神情严峻地看着它,姆努斯肯一个人跳上了船。

  这是一艘不太大的商贸船,有二十三米长,舵的底部用铆钉铆着一块铜牌子,上面镌刻着它的建造年份(1952)和它的注册地点(圣约翰,新布莱克本)。船体和帆缆索具看来状况良好,只是表面结满了冰霜,模样有些松脆,像是一些枯木朽株。两张很可能是揉皱了的纸,落在甲板上的绳索之间,现在已经成为两个玫瑰花样的石膏结晶,处于一些冻僵了的游蛇的背景中,这一切都裹在一层冰里头,在姆努斯肯靴子的踩踏下,甚至都不产生一丝裂缝。姆努斯肯钻进了驾驶舱,目光迅速地转了一圈:一本翻开的记录簿,一个空酒瓶,一杆拆卸了的长枪,一部1957年的日历。上面画着一个穿得不多的姑娘,这使人猛然想起并增强了周围温度的寒冷感,零下二十五度。记录簿冻得硬梆梆的纸张使人无法翻阅。五十多年来,再也没有任何一道目光从这舱室的玻璃上望出去过,姆努斯肯透过玻璃,瞥了一眼白茫茫的景色。然后,他下去察看货舱,立刻,他发现了他在寻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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