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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等待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11163 2024-11-21 00:54

  与商务中心以及综合商场相对称,宗教礼拜中心位于机场的地下层,在电梯和自动扶梯之间。等候大厅很是凉快,配备有一些金属的扶手椅,陈列柜中摆满了七种文字的小册子,大圆桶中成长发育着五种绿色植物。三道微微开启的门的门扇上轧制出一个十字架,一个星星,一个弯月。姆努斯肯坐在一把扶手椅中,清点着其余的附件:一个挂在墙上的电话,一部灭火器,一个捐款箱。

  由于在这清晨时分没有什么人,姆努斯肯从门缝中偷偷地看了三眼。微型的犹太教堂几乎是空的,三把椅子围绕着一张矮桌。在微型的天主教礼拜堂中也同样,外加花盆,祭坛,圣母玛利亚的肖像,配有圆珠笔的登记簿,两条手写的告示:一条写明了圣体的存在,另一条请求不要把圆珠笔带走。微型清真寺则铺着绿色的机割地毯,摆着一个衣帽架,还有一个擦鞋垫,垫子边上,耐心地呆着来自北非、中非和中东的礼拜者脱下的一些阿迪达斯鞋、长舌鞋、鹿皮鞋、保护靴。

  上午慢慢地过去,渐渐地出现了一些来宗教中心的礼拜者,在他们中,机场的职员甚至多于转机的旅客,有穿蓝色工作服的维修人员,有常常是黑皮肤、总是十分健壮的保安人员,随身带着对讲机和手机。当然也有普通顾客过来,一个漂亮的黎巴嫩修女,一个保加利亚母亲和她的大个子儿子,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文弱的小个子男青年,从外貌来看是埃塞俄比亚人,红红的眼睛表达出对空虚的恐怖,对晕机的害怕,在登机之前,他希望从一个神父那里接受圣体,而对这个,姆努斯肯则根本不愿意。

  天近晌午,由拉吉普驾驶的有篷运货车终于出现了。货箱一旦装上车,又在画廊卸下车,小心地堆放在工作室中后,姆努斯肯步行回到了自己的住宅。

  离开画廊回家时,他朝建筑工地瞥了一眼,看样子地基已经挖好了,人们建了一些临时金属板的临时棚子,放置机器,安置工人,他们正借助于一个特大的红色大吊塔,把两个黄颜色的大吊塔立起来。平日里,噪音几乎震耳欲聋,现在姆努斯肯心想,走着瞧好了。

  而眼下,这个夏日的星期天,巴黎的寂静令人回想起大浮冰上的寂静,只是没有了寒冷,而代之以在烈日暴晒下表皮已经熔化的柏油路。等他回到家中,到了楼梯过道上,才惊讶地发现,居然没有了芳香酏剂的香味,就仿佛都市的寂静使得一切全都消失,同样也挥走了香水的部落。他从女看门人那里打听到,就在他离开巴黎之际,瑞尔搬家了。这样,再也没有了唾手可得的女人。

  姆努斯肯不慌不忙地处理事情,打开自己的行李后,发现了那条从西里克号上捡回来的白狐狸皮:它已然彻底腐败了,毛大把大把地脱落下来,在常温下,早就变成了又僵硬又流脓水的老胶皮。姆努斯肯决定在拆看邮件之前就把它扔了。

  初看起来,信件有小山那么一堆,但是,一旦付清了账单,再把无用的传单、广告、请柬、画报扔到垃圾筒后,就只留下一纸法院的传票,三个月以后,10月10日,跟陆倩倩一起去办理离婚手续。这倒好,现在他处于更高一级的彻底无女人的状态,但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不会持续很久的。它不会太持久的。

  瞧瞧,说什么了,还没过两天,他就有了一个女人。星期二早上,姆努斯肯在画廊中跟专家有个约会,专家带来了他的助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专家名叫雷蒙,五十来岁,黑头发棕皮肤,刀削一般的瘦长身影裹在太大的衣服中,口头表达糟糕透顶,嘴角的撇动带着疑惑,目光尖锐刺人。他带着某种不稳定、不平衡的谨慎挪动着步子,又在椅子背上稳住身子,仿佛是在台风9级风时死命地倚靠着一堵舷墙。这位专家,请他来提供了两三次服务后,姆努斯肯已经有些熟悉他了。他的男助手走动时更有把握,此人不断从衣兜里掏出一些烤花生往嘴里送,每过五分钟就用一张半透明的克里斯牌面巾纸擦一擦手指头,这更增加了他的把握感。

  至于那位名叫索妮的女助手,近三十岁的年龄,总是冷冷地回答问题。

  她一头金发,浅蓝色的眼睛,脸容严肃,表明她不是胸中一盆火,就是心里一块冰,黑色的外套,奶油色的衬衫,两手不闲地动着,左手翻动着一盒本森牌香烟,右手拨弄着一个爱立信手机。

  姆努斯肯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打开箱子,亮出来自寒冷北极的物品。雷蒙好歹坐了下来,赌气般地开始检验这些古董,却一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时不时地传出一些外行根本不明白的代码指示,一系列的数字与字母。站在他身后的索妮用爱立信把这些呢呢喃喃地传给谁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然后,又呢呢喃喃地把对话者提供的同样抽象的回答传回来,然后,点燃了一根本森烟。

  这之后,专家和他的男助手阴黑着脸磋商着,而这时候,姆努斯肯早已不再企图明白他们的秘语,而是越来越频繁地与索妮交换着眼色。

  在这些飞来飞去的充满情节的眼色,从第一眼起还是两个陌生人之间越来越执拗的眼色交换,很快地就在一个小集团中变成了一种好玩的游戏。这是一些瞬间的但却严肃的目光,带有轻微的忧虑,很简短,同时又很悠长,其持续的时间感觉上要远远地超越实际上,它们在集体的谈话中秘密地交流着,别人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者假装如此。无论如何,这引起了一点点混乱,这不是吗,女助手索妮有一次似乎是混淆了手中道具的功能,竟然对着本森香烟讲了两秒钟。

  整个鉴定工作用了约莫一个小时,其间,那两个男人中没有一人哪怕转过身来一秒钟对姆努斯肯说一句话,但是鉴定结束之后,雷蒙的嘴便扭动起来,咧嘴的样子令人心中生疑。他在他那个红色蜥蜴皮包封的小记事本上写下一列列符号时,嘴角就朝下弯曲,同时还晃着脑袋,一脸很痛苦的样子,姆努斯肯见他显示出的那一脸表情,心里暗暗叫苦,大事不好:所有这一切可能还不值一根钉子,整个这次旅行白费了。但是,这之后,专家让他的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些东西,尽管依据一种保守的估计,而且不算税,其拍卖价毫无疑问地相当于卢瓦尔河流域一个或两个小城堡。不是说卢瓦尔河流域的大城堡,请注意,不是说尚波尔或舍农索,说的是一些小型的或者中等的城堡,就像蒙孔图尔或者塔尔西,这就已经真的很不错了。我想你一定有一个保险柜吧,专家猜想道,当然的吧。可是,不,姆努斯肯回答说,一个保险柜,我没有。不过,还是有的,我有一个旧的,就在那边后头,但是,它有些太小了。

  必须把所有这些东西全都放到保险柜中,雷蒙神情严峻地说,放在一个大保险柜中。你不能就这样把它们留在那里。还有,你最好尽快跟一家保险公司取得联系,商谈保险事项,你没有保险柜,但我想,你毕竟有一个保险商吧,没有吗?好的,姆努斯肯说,我明天就去把一切办理好。我若是你的话,雷蒙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不会等到明天的,不过好吧,随你的便好了。现在,我走了,我留下索妮跟你处理鉴定费的事。一切都请同她结算。一切都同她结算,费雷心里想,那当然啦。

  除了这个之外,买卖怎么样?雷蒙一边以一种漠然的嗓音问道,一边穿上外套。

  画廊吗?还行,姆努斯肯告慰他说。我有几个明星,他壮起胆子吹牛,想给索妮留个好印象。但是我不能每两年就展出一次他们的作品,明星们,不是吗,他们总是供不应求。我还有些小年轻,他们刚刚出道,但这是另一个问题,嗯。小年轻,你不应该让他们的作品立即过于频繁地展出,不然,很快就会让人厌倦,于是,我时不时地显示他们作品中的一件,不再多了。该做的,他发挥道,大概就是偶然也为他们举办一次小小的展览,在楼上,假如我有楼上的话,总而言之,你也看到了,还行,还不赖。说着他住了口,意识到他开始在对牛弹琴了,每个人都已经心不在焉。

  但是,确实,一旦了结了这一费用问题,要想邀请索妮去吃晚饭,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复杂了,尽管她表面上不露声色,总归还是对他印象很深的。天气晴朗,很适合在露天平台上吃晚餐,到时候,姆努斯肯的旅行故事肯定会迷住这个年轻女郎,迷得很深——如此的深,以至于她会关上她的爱立信,越来越多地点燃本森香烟——然后,他将一直送她回家,离布朗利滨河街不远的一个小小的双层套间。

  当他们同意喝上最后的一杯之后,姆努斯肯将跟着她来到她家,这个双层套间的底层中将会出现一个年轻姑娘,宽大的眼镜片后两只眼睛将没有光彩,她将俯身在有关宪法的大学讲义上,讲义上将放着三个喝空了的柑橘味酸奶的塑料杯,还有一个小收音机模样的粉红色的塑料玩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玩具。一种和谐的而非暴烈的气氛将笼罩着这个套间。红色和粉红色的靠垫将漂浮在一张长沙发上,沙发上绷着花里胡哨的冷冰冰的高级密织薄纱。在一盏光线柔和的电灯下的一个托盘上,一些橙子将投下桃子的阴影。年轻姑娘和索妮交换了一下关于布鲁诺的信息,费雷弄明白了,这个布鲁诺只有一岁零九个月大,他正在楼上睡觉。那个粉红色的收音机模样的东西原来叫做"宝宝风",专门用于接受和传送婴儿可能发出的哭声。然后,照看婴儿的那姑娘用了极长的一段时间慢腾腾地收拾她的资料,把空的酸奶杯扔进垃圾道,临走之前还关上了"宝宝风",他们终于能一个扑到另一个的身上,拥抱着七扭八歪地挪动,仿佛在笨拙地跳着舞,就像是两只夹在一起的螃蟹,挪向索妮娅的卧室,然后,一个解开了搭扣的黑色文胸柔柔地搁在了这个房间的地毯上,像是一副巨大的太阳镜。

  然而,过了不一会儿,放在床头柜上又重新通了电的"宝宝风"开始发出一阵尖锐的喘气声和哼哼声,一开始还比较弱,与索妮那多多少少有些男声化女高音的哼哼声交织在一起,但它随即就盖过了索妮的哼哼声,变成了一种渐渐增强的怨泣声,最后成为刺耳的哭叫声。当即,他们俩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分了开来,没有办法,但却并非没有恶意,索妮噔噔地跑上楼,去哄小布鲁诺。

  只留下姆努斯肯一个人了,他很想睡上一觉,便把"宝宝风"的音量调小了,认为这样很管用,也很谨慎。

  但他不怎么熟悉这种机关,无疑很不恰当地摁错了另一个按钮,因为,哭闹声和哄慰声不但没有减小,反而改变了它们的频率,突然跟保安人员步话机的频率交叉干扰在了一起,这一下倒好,他竟然能清清楚楚地跟踪他们夜间里值班、巡查、维安的使命。而现在,姆努斯肯再也无法搞明白机械原理,便开始使劲地把所有的按钮胡乱一通砸,试图找到一根天线,扭弯了它,找到一根铁丝,割断了它,他还把它塞在一个枕头底下,想闷住声音,但一切均是徒劳:每一次摆弄反而更加强了它的音响,现在,它一秒更比一秒响。姆努斯肯终于垂下了胳膊,匆匆穿上衣服,仓皇逃出,一边下楼梯,一边扣纽扣,他甚至不需要悄悄地开溜,因为"宝宝风"的噪音正在侵入楼道的空间,渐渐地充满整幢公寓楼——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都将不再打电话找她。

  相反,从第二天起,倒是有一个女人将给他打电话,那就是德拉艾夫人,他的前助手的遗孀,就是葬礼那一姆努斯肯在阿莱西教堂遇到的那一位。他似乎觉得,尽管她身处丧期,看起来却不像是在丧期中无趣可寻的人,他想,这一时期中,她只有一个肩膀能承受眼泪。这不是吗,她在近傍晚时分打来电话,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说是有一件事情需要提供德拉艾社会保险的几份证明,很可能留在了画廊里,她没有办法拿到手,是不是可以让她来一趟。很遗憾,我认为不行,姆努斯肯说,他在这里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物件。啊,这实在令人扫兴,德拉艾夫人说。

  尽管如此,不过,我想我是否还能来看看你呢,比如去喝上一杯,我很愿意回忆一些往事。

  这会很复杂的,姆努斯肯撒谎道,他尤其不愿意想象跟德拉艾夫人的任何往事,我刚刚旅行回来,我很快又要出门,眼下,我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太遗憾了,算了吧,德拉艾夫人说。那么,你的旅行,走得远吗?而姆努斯肯,为了把眼下的谎言编圆了,便简单地对她讲了一下大北方。精彩极了,那寡妇激动地说,我总是梦想着那些地区。那当然很漂亮啦,姆努斯肯傻里傻气地说,那当然非常非常漂亮。

  你的机会多好啊,寡妇越发惊叹道,能够到这样神奇的地方去度假。你知道,姆努斯肯有些恼怒地回答说,那可不是去度假的。这么说,是专业旅行啦。我是去给画廊寻找一些东西的。精彩极了,她依然热情不减,那么你找到了吗?我想我得到了一些小玩意,姆努斯肯小心谨慎地回答说,但还得看看,我不会估价。我倒很愿意来看看这一切,德拉艾夫人说,你什么时候展出呢?眼下,我还无法对你说得太多,姆努斯肯说,日子还没有确定,但我会给你寄一份请柬的。对了,到时候,别忘记给我寄一份请柬,说话算数哟。没问题,姆努斯肯说,算数。

  在整整这一个吸引着人们注意力的阶段中,本加特内尔只是生活在导游书上打上了星星的舒适的宾馆、客舍和其他旅馆中。比如说,在七月份,他在一天傍晚来到埃尔比西旅馆,在这家旅馆中度过了四十八小时。四百二十法郎一天,含早餐,房间乍一看来不算太糟糕:稍稍有些太大,但比例协调,一道圆润的光亮通过一个16寸乘9寸大小的门窗洞,滑人室内,窗洞边上爬满了玫瑰花枝。安纳托利亚出产的地毯,多功能淋浴,有料录象节目,兽皮色的床罩,窗外的景色是一个小公园,园中栖息着成群的紫翅椋鸟,桉树成行,还有移植的金合欢花。

  呱噪不已的椋鸟把它们的巢窠安在埃尔比西旅馆的砖瓦下、墙洞里或者桉树上,如果说,它们总是以啾啾的呜叫,飒飒的抓挠,咚咚的碰击,还有滑稽的模仿显示着它们自身的存在,那么它们似乎同样丰富了它们的歌唱:习惯了我们时代声音响亮的环境,不满足于把电子游戏的滴滴嘟嘟、音乐喇叭的哔哔吧吧、私人广播台的叮叮咚咚融合到它们的保留节目中,现在还在其中加进了移动电话的丁丁令令。本加特内尔每隔三天就用这电话与鳗鱼通话一次,随后早早地捧着一本书上床睡觉。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他是拿着一张报纸下楼来的,到空荡荡的餐厅里吃早餐。下楼的时候,他没有乘电梯,而是选择一步一步地沿着楼梯走下来。他觉得,这样可以让他安静,有时间冷静思考。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这钟点,餐厅里还没有人来。叮叮咚咚的餐具碰撞声和咿咿呀呀的低嗓音从厨房中传来,还有摩擦声,低沉无奇的脚步声。他又把眼镜架到鼻子上,脑袋始终埋在报纸中。

  但是,比方说现在,几个星期之后,本加特内尔下榻在更靠北方的另一个旅馆,在安格莱附近的"磨石粗砂岩"客舍。这里没有花园,却有一个铺着砖石的院子,种栽着古老的梧桐树,树木之间颤动着,的一池泉水,或者不如说粗粗的一眼喷泉,水柱摇摇晃晃,发出一种不规则的咝咝冒泡声。绝大多数时间里,这一声音似乎都想跟雷动的掌声,跟那些有节制的、零散的、不太热烈的或者纯粹献媚的鼓掌声形成对照。但是,偶尔它也跟它自己形成共鸣,这时候,便会产生出类似于齐刷刷的鼓掌声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滑稽和双拍子效果——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没了控制,就像是观众要求艺术家再回到舞台上来。

  每天雷打不动,本加特内尔与妻子通一次电话,但这一次,电话交谈比平时持续得更长久。本加特内尔问了好多的问题,把回答记在报纸的边页上,然后断了话。

  一阵思考。又开通电话,拨了鳗鱼的号码。鳗鱼立即回话。好,本加特内尔对他说,我认为咱们可以行动了。你先给我租一辆小型的带冷冻仓的货车,不要一辆卡车,嗯,只要一辆小货车。没问题,鳗鱼说,不过,为什么要带冷冻设备的呢?这你不用管,本加特内尔说。不妨说,是为了不让那些玩意解冻。我给你一个巴黎的电话号码,我明天回巴黎住几天,你一旦事成后就给我打电话,好的,鳗鱼说,明白。我明天就去办好,完了回头,我立刻就给你来电话。

  但是,难道现在不是姆努斯肯该收敛一下的时候了?他还会没完没了地采集那些艳遇吗?那些艳遇,他事先就知道了结果,他甚至不再像早先那样想入二地盼望这一次带来精彩。我们也许可以说,现在,他刚碰到第一个障碍,就缩回了胳膊:

  在芳香酏剂的故事之后,他甚至都没有想去寻找瑞尔的新地址,而在"宝宝风"的插曲之后,他都没有尝试去再见索妮。难道他真的浪子回头了吗?对他而言,从海伦到陆倩倩,也许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感情。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不断寻找新鲜的刺激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能够活下去。而那个最初的使命,寻找失窃的艺术品,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坚定的等待。

  在等待的时候,既然他有一些时间,他就回头去见他的心脏病医生,打算做一次检查。来做一个小小的超声波检查,我对你谈起过的,德曼大夫对他说,请从这里走。房间沉陷于一种昏暗中,微弱的光亮来自三个计算机屏幕,使人能看到墙上有三个投影,两张由外国团体颁发给德曼的心血管学的文凭,还有一个镜框,玻璃后框定着他们一家人以及一条狗的照片。费雷脱了衣服,赤裸着身子,只穿着一条裤衩,躺在检测床上,床上铺着一些蓝颜色的吸纸,尽管房间里很暖和,他还是禁不住有些颤栗。别紧张,放松一些,德曼说着,操纵着他的仪器。

  随后心脏病大夫就开始了,他把一个黑黑的椭圆形物体放到了姆努斯肯的胸上,像是一种电子笔或是某种类似的东西,上面事先涂抹了传导霜,它滑动在姆努斯肯身体的各个不同部位上,在脖子、腋下、大腿、脚踝、眼角的各个不同点上。电子笔每次碰触到这些区域之一,就有放大了的血脉搏动的声音,在计算机扬声器的隔板上重重地响起来,声音十分可疑,说不上是声纳的喘息,还是烈风的短暂呼啸,是藏獒口吃一般的吠叫,还是火星人的喘气。于是姆努斯肯就这样听着自己动脉的搏跳,与此同时,电波讯号就化为图象,以上下跳动的峰谷的形式出现在屏幕上。

  所有这一切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不太好不太好,你可以擦一擦身体了,德曼简短地说,把姆努斯肯从床上拉起来,把一团蓝色的吸纸扔给他,他便在自己身上擦了一遍,把浑身那些黏糊糊的乳霜揩去。实在不太好,德曼一个劲儿地说。毫无疑问,现在,你必须特别小心在意。你应该进一步严格遵守我早就吩咐过你的饮食制度。另外,请恕我直言,不过,你最好答应我,这段时间里你不要过于纵欲。无论如何,姆努斯肯说,现在总没有什么危险吧。还有一件事,德曼说。你要避免让身体接触极端的温度,嗯,别太冷了,也别太热了,因为,我早就对你说过,这对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自寻灾祸。不过,最后,他冷冷一笑,以你的职业,你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挨冷挨热的。我保证,姆努斯肯说,对他自己去北极旅行的事情却一字没提。

  眼下,是七月的一个上午,城市相当的安静,笼罩着一种半死不活的气氛,姆努斯肯独自一人呆在苏皮斯广场上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前,面对着一杯啤酒。从镭店港到苏皮斯,这毕竟有相当的一大段距离,有姆努斯肯还没有调整过来的大大的一段五六个钟头的时差。

  他没有把雷蒙的建议放在眼里,而把保险箱和保险单的苦差使推迟到了第二天,他将把这两次约会往后推,推到傍晚去。在此期间,他把所有的古董存放在店铺后间中一个上了锁的壁橱中,后间同样也加了锁。眼下,他悠闲地休息着,尽管从来没有任何人真正地休息过,有时候,人们说,人们以为他们在休息或者他们将休息,但实际上这只是他们心中一个小小的希望,人们知道,这不会成的,甚至也并不存在过,这只是一件人们在疲劳时说说而已的事情。

  尽管十分疲劳,也许还真的浪子回头,姆努斯肯的目光却没有放过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在这炎热的季节中,她们都穿得那么少,那么令人垂涎,以至于这一切很快变得几乎叫人难受了,仿佛一个痛苦的幽灵钻入了神经丛。有时候,人们就是这样受到世界光景的如此刺激,致使人们会忘了想起自己来。那些十分漂亮的女人,还有那些不怎么太漂亮的女人,姆努斯肯全都仔细打量。他喜欢十分漂亮的女人自我炫耀的那种茫然的、稍稍有些高傲的、君临天下般的目光,但他也喜欢不怎么太漂亮的女人装扮出来的那种茫然的、微微恐慌的、紧张的、紧盯着脚前路面的目光,当她们感觉到,从一个酒吧的露天座上,有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们,因为他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情做,而且他觉得她们并不像她们自己以为的那样不招人喜欢,这时,她们的目光确实有些紧张。她们并非那么不招人喜欢,因为她们肯定也得那啥,她们也一样,像所有人一样,而且那时候,她们的脸肯定不会是原来那样的,这可以看出来,那时候,十分漂亮的女人和不怎么太漂亮的女人之间的界线,也许也不再是原来那一种。但是,他的思想不应该绕到这个圈子里来,德曼早就告诫过他了。

  就在这一时刻,鳗鱼正迈步走在街上,朝佩莱门后面环城林荫大道另一边的一个很大的私人停车场走去,几个身材魁梧的值班人带着几条十分肥壮的大狗守在那里。鳗鱼一边走,一边觉得呼吸比刚才舒畅多了。

  当他的皮肤东一处西一处地痒痒起来时,他就悄悄地挠几下,但这并不那么难受,他可以这样地在太阳底下走很长时间,他前行着。他经过一家小小的修车铺——几张工作台,一条排污沟,三辆拆了架子的汽车,一部绞盘,人们熟悉这一切。随后,就到了停车场,这里停放的看来都是专门的实用车辆,载重卡车,拖车和半拖车。停车场的安检人员是个小个子,精瘦得像一个干电池,笑眯眯的像一道门,呆在他那个透明的小房间中,面对着六个自动监视录像屏幕,还有两个满满的烟灰缸。鳗鱼告诉他,他是来租冷藏小货车的,头天有人电话预订了,那人点了点头,好像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他领鳗鱼来到货车前。

  这是一辆有篷的白色运货小车,呈六面体,四角方方的,像是一个箱子,或者像是镭店港的木棚屋:它的车身不是设计成流线型的。在驾驶舱上面安置了一个马达,马达上带有一个圆形的通气栅栏,像是一个电热板。安检人员打开了后门,亮出一个空荡荡的宽敞的立方体,四壁都是金属板,几个聚苯乙烯的桶堆放在尽头。尽管内部很干净,无疑已经用"卡切"清洁剂擦洗过了,却还是散发出一股轻微的混合有油脂、干血、筋膜和淋巴结的气味,看样子,它常常用来运输肥肉之类的货物。

  鳗鱼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那人讲解车子的功能,然后,把本加特内尔预付的钱的一部分付给了他,让他把拉槽门推上后,自己就跳进了驾驶室。等那人走远后,鳗鱼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副大号的金黄色橡胶手套,用手掌和带花岗石纹的手指头抓住手套的表面,不让它们滑动。鳗鱼戴上手套,然后点火发动。

  倒档有一些发涩,但随后速度变得和谐起来,小货车远远地驶向环城林荫大道的外圈,从那里我们将经由夏蒂雍门夏蒂雍门广场,鳗鱼把小货车停在一个电话厅前,占了两排车道。鳗鱼跳出汽车,钻进了电话厅,摘下听筒,讲了几句。

  他看来得到了一段简短的回答,然后,把他自己的一些分子抛弃在电话机上——几片耳垢充塞在了听筒的一个小孔中,吐沫星子落到了话筒的一个小眼里之后,他挂上了电话,皱了皱眉头。他看来不很坚决。他甚至有一些犹豫的样子。

  在他那一头,本加特内尔也挂上了电话,脸上丝毫没有生出一种特殊的表情。但是他,在朝套间的一扇窗户走去时,不像是不满的样子,很少有什么东西可看的,本加特内尔推开了窗子:很少的声音,两声鸟儿的鸣唱,一记接着一记,远处的路上飘浮着一片汽车尾气的迷雾。他已然回到了巴黎,他又安居于爱克林荫大道上他的那个不朝向街道的大单套间中。现在,他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唯有等待,只有在窗前看看景色来打发时间,当夜幕降临时,他可看的就将只有电视了。但是,眼下,还是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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