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异兽!足有一丈来高,头上已生着两只鹿角,鼻子上偏又生了一只大牛角,一身青皮下的满身肌肉直如铁疙瘩一般,这便是耸孤兽,此兽善跑,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纯血的耸孤兽甚至能日行四万八千里。
两头耸孤兽拉着一架马车,一整块红木雕的车架,上面覆着青白缎子,里面铺着整张的雪豹皮,里面也不设座,杨芊芊正在雪豹皮上打坐,乍一看白里有黑,白的是雪豹皮,黑的是官服,黑里又有白,白的是杨芊芊那张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
江延斜躺在杨芊芊对面,感受着身下雪豹皮的柔软,那柔软中还带着一丝弹性,跟狗熊的后背差不多。
杨芊芊看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见他躺着,全无修道者的模样,眉头皱了皱,终于没说出口。
不像黑云村的山路崎岖颠簸,白云镇这一条大路,直通阳阜,光滑平整,马车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风呼呼的从窗户里涌了进来。
杨倩因为昨日施展那天心之法,直到方才还隐隐有些头痛,哪知叫这活风一吹,气息立刻畅通,头竟不疼了,她睁开眼,将一只胳膊搭在窗户上,呼呼的风涌到她身上,立刻变的极为温顺,煦煦的拂动她的发丝。
她自幼与风亲和,这才被止心宗的长老选中,修了天地自然之法,后来果然一日千里,称为天才。此刻感受到风中熟悉的律动,脸上立刻露出一丝亲切的神色。
忽然,厚重的窗帘被放下,风声立刻断了,正在感受风之韵律的杨芊芊不由大怒,对放下窗帘的江延道:“你干什么?”
江延吓了一大跳:“风这么大,感染风寒怎么办?”
杨芊芊怒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随随便便感染风寒?”
江延不知道她发什么神经,心说刚才上车的时候二人打招呼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难道就因为放个窗帘?不至于吧?肯定是有意针对自己,道:“我从小体弱多病,风一吹就要感染风寒。”
这说的倒不是假话,他昨晚跟大自在天学了那《九转玄功》后,实力一下跌到炼体初期,比凡人强不了多少,身上穿的衣服又少,这风又极大,秋风又性冷,还真能把人吹的感染风寒,但“自小体弱多病云云”就是胡诌了。
杨芊芊平日里淑女惯了的,刚才也只是事发突然才乱了方寸,此刻见他一脸无辜的神色不似作伪,身上的气息比起昨天来也的确弱了许多,只道他的确是生病了,便压下怒火,不再说话。
但两人既然说上了话,山高路远,旅途长闷,身边又有这样一个大美人,任谁也不愿这般沉闷下去,江延便开口道:“杨芊芊,我这一去,得多少时日才能回来呀。”
杨芊芊本不喜与男子搭话,似她这样女子,见多识广,心便高了,自有一丝冰雪寒梅的孤僻心性,但想到方才无缘无故恼了对方,心下便有些歉意,道:“先要找人写状子,写好了状子,投到知府衙门,知府衙门受理之后,先开堂问明情况,再着六扇门人查案,待查明之后再三堂会审,审完之后结果发到东阳郡守处,郡守同意了就结了,郡守不同意发回重审,若寻常案子,这一套流程走下来总要三四个月,但这个案子不但牵涉到万兽门的少门主,更关系着阳阜城的大局,走起流程来定然十万火急。估计只要半个月就完了。”
“半个月!”江延有些吃惊,“寻常案子要三四个月,这个案子只要半个月?”
“阳阜城这么大,案子有许多,核查审理都有先后,所以一般案子要三四个月,倘若整个阳阜城的衙门把力往一处使,说不定半个月也用不了。”
江延点点头,道:“其实半个月也还多了,此案真相简单,又有许多目击者,核查审理应该都很容易。”
“简单?容易?”杨芊芊嗤笑了一声,“此案扑朔迷离,其间干系云波诡谲,牵涉到几大势力的斗争,要我看,你的小命今番是难以保全了。”
“什么?”尽管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也为之做了许多盘算,但此刻听杨芊芊亲口说出,江延还是一阵心惊,“我有什么罪,就能要我的小命?”
“你削了新知府的面子,新知府不会放过你,这是其一,其二,你让万兽门的少主叛入魔道,万兽门不会放过你,其三,你搅黄了四门大比,四大门派都不会放过你。”
“我做错了什么事?”
“你什么也没做错,甚至做的很对,但你知道的太少了,也太弱了,以上三件事说到底你、我、祝文都有份,甚至黑云村、白云镇、清风寨的村民们也有份,但法不责众,他们不会杀了三村几千人,而我和祝文背后的门派也会保护我们,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自投罗网来了。”
江延只觉一阵口干舌燥,良久,他开口道:“说到底只有面子、利益,难道就没有道理吗?”
杨芊芊摇摇头,目光中也出现了一丝不忍:“从校尉联合门派,将掌管民生的文官一脉打的抬不起头,将掌管刑罚的监察一派压的不敢吭声时,阳阜城就没有道理可言了。我本以为新知府携皇家威严而来,能重整河山,分辨清浊,还阳阜城一个朗朗乾坤,但谁知道新知府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他做的事甚至比校尉那一派更加可恶。”
江延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绝色女子说出这样惊天动地的话来,心中为她的识见超凡惊讶的同时,也为她舍我其谁的气势而倾倒。
杨芊芊话锋一转,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与我同乘一车?”
江延道:“为什么?”
杨芊芊道:“你是唯一一个要为这件事流血的人,但这血其实没有流的必要,驾车的是我的亲信,你可以走,现在就走。”
江延心中蓦的生出一阵感动,一个憋在心里的问题再也憋不住了,问道:“我问你,昨天在黑水河旁,你们明知我就在谭峰身旁,我江延只是个凡人不错,但决定放火之时,那时你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丝迟疑嘛?”
杨芊芊怔怔的望着他,脸上出现愧疚的神色:“我不知道,但要我再做一次选择,我不会让祝文那样做。”
江延追问道:“怎么会不知道?这才多久?”
杨芊芊抿了抿嘴唇,像是在下决心,良久,她开口道:“我告诉你吧,止心宗有一门绝技,叫天心术,施展之后能做到以天心为己心,实力大进,但天心淡漠,不会有什么感情,我昨天为了追谭峰,用了那法门,后来我回到白云镇,就忘了许多事,我问你,你觉得我若没有用那术法,我会怎么做?”
原来如此!
江延自接触到这些修行者,大自在天于他是高高在上,谭峰于他是深仇大恨,祝文于他是不屑一顾,就连欧阳藏剑,初一见面也是大声呵斥,但与这杨芊芊不过两面之缘,她便能与自己推心置腹,这样一份心迹,发乎中而形乎外,全凭着天性一点良善,于他而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相与了。
杨芊芊见他不说话,只道他还不相信,心知对方昨日死里逃生,哪能那么容易便释怀,便道:“你还是不信,我也没有法子,但你还是快些走吧,逃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过个十几年再回来。”
江延终于开口了,语气里有感激,道:“我信了你啦,你为什么要放我走?”
杨芊芊道:“你为什么放谭峰那侍女走,我就为什么放你走。”
江延微微点头道:“你既然知道我为什么放那侍女走,就该明白,我是绝不会走的。”
杨芊芊露出那种不解的神色,语气也有些激动起来:“为什么,你走了,谭峰走了,谭峰那侍女也走了,这案子就是无头案,知府的面子保全了,他想借着四门大比离间四大门派的打算也落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阳阜城也可以平静了,将士们在前线也能安心和妖族打仗了,一举多得,你为什么不走?”
江延本来激动的心情这时反而沉静了下去,开口道:“我不能走,我这时候走了,我就成了逃犯,他们想给我安什么罪名就给我安什么罪名!我喜欢的人要保护,还牵挂我的人等我回去,还有没完成的承诺等我去完成,我不能一走了之!”
杨芊芊的目光很复杂,有些敬佩,又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只是个山野少年,一个小人物,微不足道,你改变不了什么的!”
江延丝毫不为激将法所动,坦然道:“不错,我只是山野小子,一个小人物,改变不了什么,但也不见得比你们这些大人物差在哪里!你们这些大人物,那些比你们更大的大人物,难道他们就改变了什么?难道他们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没有道理,世上怎么会有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地方,怯懦,还美名其曰顾全大局,总要有人做点什么吧?没人做,我来做!”
“吼!”
飞奔的耸孤兽陡然一声巨吼!
“怎么了辉叔?”
“没什么……马橛子扯紧了……”
杨芊芊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盯着眼前这个臃肿少年那一张胖大的丑脸,目光中带着震惊和敬佩,没想到自己一番陈述,不但没将他吓的退缩,反而激发了他的血性,怎么会这样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杨芊芊的声音有一丝悲愤:“他们不是什么都没做,他们做了,有的横死,有的流放瘴州!”
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锤在心上,江延忽然伸出手,拉开了窗帘,呼呼的风吹动他的衣襟,看着窗外,江延开口道:“那就是做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