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璋正在喝酒,和几个同袍,在流萤坊市二层的一家酒楼。
人常常为许多不同的原因喝酒。冯璋不一样,他只为了发牢骚而喝酒。
发牢骚是因为烦躁。
冯璋今天很烦躁。
今天是他为数不多的有时间可以烦躁的日子。
“鬼知道那些流浪汉去哪了,”他喝了一杯,开始对同袍发牢骚,“他们怕死、跑了、躲起来了,这不很正常吗?让我们去查,我们去查什么?”
一个同袍说了些什么。
冯璋又喝了一杯。
“守城的兄弟们没看见他们出去?”他说,吐了一口吐沫,“我呸!高仙芝的兵都是瞎子,他妈的!”
一个同袍说了些什么。
这次冯璋没喝酒,他似乎被吓住了,清醒了一点,接着说:“好,不是瞎子,那流浪汉去哪了?他们不在街上,他们躲起来了。是,他们躲起来了,那又怎么样了?我们为什么要去管一群流浪汉做什么?他们能做什么!”
冯璋端起杯子,准备再来一杯。
这时候,被杨凤打的那个摊主找来了,开始陈述自己的遭遇。
冯璋重重的放下酒杯,酒水顺着杯延洒了出来。
“啪”的一声响,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在摊主脸上。
“狗niang养的,没看见长官在喝酒吗!”
他反手准备抽第二巴掌。
同袍们赶忙拉住他。
“老冯,你疯啦?”
“喝醉了,老冯喝醉了。”
冯璋一点也没醉。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摊主:“走,今天我要是讹不到五百块,我就扒了你的皮。”
同袍们又来拉他。
冯璋甩开他们:“出了事,我一人承担。”
冯璋走后,同袍们开始议论。
“原来他妈的是想吃独食。”
“滚他妈的,就凭自己有个好舅舅?”
“让他去吧,最好闯出天大的祸事来,看他舅舅还怎么想办法让他高升。”
在一片静默中,杨凤远远的就看见一个苍青色的东西。
其实他认出来那是狼,但他不敢相信这世上有高近一丈的狼。
巨狼的毛皮很有光泽,它张着流口水的大嘴,舌头上的倒刺若隐若现。绿灯笼似的狼眼盯着周围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谁都知道它在想什么,所以才变得这么安静。
何文远轻声细语:“图腾契约,好像今年就要到期了……”
陈翔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冯璋骑着狼来了。
摊主把手一指:“就是他们!”
巨狼停下脚步,碧绿幽深的眸子扫过三人。
冯璋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钱。
他又将目光扫过桌上坐的三人,最后停留在何文远定制的长袍上绣的极为精致的一尾阴阳鱼。
“尔等便是搅乱坊市经营秩序之人?”冯璋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大概只有伏都城的狼廷使,才敢如此简单粗暴的给人定罪。
陈翔正要说话,杨凤却站了起来:“人是我打的,你想怎么样?”
何文远面皮抽动了一下。
冯璋也惊住了,没想到这小孩竟会如此直白的承认,但他旋即目光闪烁,看向何文远:“打人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何文远笑道:“没关系。”
冯璋摇头:“我看他跟你长得挺像,该不是你弟弟?”
何文远道:“你这么想把事情往我身上扯?”
冯璋道:“我要的不多。”
陈翔忽然接话:“你要多少钱?”
冯璋上下扫视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何文远起身欲走。
“刷!”
冯璋抽出腰间长剑,在灯火下青光闪烁,挡在何文远身前:“想走?先把事情说清楚!”
剑光映射在何文远脸上,映衬的他的目光越发平静:“冯大人是盯上我了?”
冯璋冷笑一声,正要说话。
杨凤忍不住,来到何文远身旁,照那剑上一拍:“我说了,人是我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跟他有什么关系?”
何文远面皮又抽动了一下。
冯璋眼皮直跳,真想一剑把这小屁孩杀了。
他忍住了。
“这小子与你如此亲近,定然与你关系匪浅,你还敢说你们不是伙同作案?”冯璋说,他再次强调,“我要的也不太多。”
何文远指着摊主道:“你问问他,当时我在不在。”
冯璋看了摊主一眼。
摊主立刻疾声:“他们是一伙的……”
何文远大怒:“狗东西,你睁大了眼睛看看我是谁?”
摊主讥笑道:“你是谁?你爸是织布工人何千秋,走了狗屎运,有几个臭钱。那又怎么样?你不还是在这坊市的最外层晃悠嘛!德行!”
冯璋嘿嘿一笑,看向何文远:“看来你名头不小,上次把你放了,让你老子回去教育你。他就是这样教育的?”
何文远深深看了那摊主一眼,收起怒色,平静道:“说说吧,你想要多少。”
冯璋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百?”
“五千。”
“什么?”
何文远吃了一惊。
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数字:“你想要五千块?你想要五千块?你疯了吗?五千块是多大的一笔钱……”
“打住!”冯璋打断他,“我接到消息,就往这边赶,一路上这畜生跑了老远,跑的又快,浪费了不少灵液。”
“浪费了多少?你能舍得给它喝灵液?”
“浪费了许多。我说了,跑了老远。跑的很快。浪费了许多。不正常么?”
“足足浪费了五千块钱的灵液?五十桶灵液?”
冯璋笑了:“差不多吧。”
何文远不说话了,看向陈翔。
杨凤听他们说话半懂半不懂的,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冯璋伸手,向桌上的钱抓去,目露精光:“本使先收个定金……”
陈翔忽然一拍桌子。
冯璋没理他,兀自把钱拿了,解开上衣口子,放进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变了脸色,看向陈翔:“大胆刁民,竟敢与我放肆!我问你,你拍桌子是什么意思?说不上来,治你个目无王法之罪,叫你血溅当场!”
他跟陈翔说话时的语气,比起跟何文远说话时的语气强硬的多,还带着一种鄙夷。
陈翔咳了两声,将自己那锈迹斑斑的嗓子润滑了一下,又指了指杨凤与那摊主开口道:“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他们都在胡说八道。”
冯璋愕然:“什么?”
陈翔道:“他们都在胡说八道,都在耍你玩,我们其实是一伙的,伙起来耍你玩而已。”
冯璋的面容扭曲起来。
摊主慌忙解释:“不是的……长官……”
冯璋看着陈翔咬牙切齿:“你、想、死、吗?”
陈翔大笑,摇摇头,道:“我不想,只是你既然能胡说八道,乱扣帽子,我怎么就不能了?”
看着冯璋渐渐狰狞的面孔,陈翔毫无惧色:“你胡说,我也胡说,最后的结果,不过是看谁拳头硬而已。”
此话一出,何文远大惊失色,怔怔的看着陈翔:“喂,你不会是……”
陈翔没理他。
何文远转身欲走,却被杨凤一把拉住。
杨凤道:“你去哪?”
何文远深吸一口气,想到这孩子方才拍开冯璋长剑的样子,定了定神,住了脚步。
冯璋也吃了一惊,他眨眨眼,再度上下打量了陈翔一遍,着重观察了他手腕处,却只看见了层层的棉布。
冯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露惊恐:“你姓什么?”
陈翔道:“我姓陈。”
冯璋身形一颤,打着哆嗦道:“你就是……陈……陈蕃?”
陈翔摇头道:“我不是。”
冯璋越发惊恐:“你……”
陈翔撸起袖子,露出了手腕,道:“我真不是。”
冯璋长出了一口气,下一刻,他的表情再度狰狞起来:“竟敢戏耍本使!便是陈蕃在此,本使也不怕他!”
他变戏法似但摸出一副镣铐,冷笑道:“本来只打算要钱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看你不像好人,要把你带回去审问……啊!”
陈翔自怀中摸出一块黑乎乎的铁牌子,狠狠的砸在冯璋的脸上。
这一砸好重,砸的冯璋鼻口冒血。
冯璋震怒:“竟敢袭击狼使……”
捏住那块令牌,借助灯光仔细一看,不由得呆住:“狼王令……狼王令……”
他豁然抬头,血水令他的面庞有些吓人,他却只是声音颤抖道:“你怎么会有……狼王令?!”
何文远也是满脸震惊,但又带着释然,他早猜到了这种可能。
陈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冷笑道:“我还有比这个这个更大的,你想不想看?”
冯璋闻言,吓得一哆嗦,手中的令牌脱手而出,落在地上“叮铃”一声。
此乃玄铁特有的声音,令牌的真伪已然无虞。
冯璋的心却沉了下去,仿佛万丈深渊一脚踩空。
陈翔看着地上的狼王令,目露厌恶,好似是什么垃圾一般,冷然道:“接了狼王令,你却将它扔出去,是不将西城区狼王的意志放在眼里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
冯璋立刻滚下狼背,自土灰尘埃里捡起那令牌,双手捧了,恭恭敬敬的送到陈翔面前:“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大驾,还望大驾大人不记小人过……”
“掏出来!”
陈翔打断他,伸出一只手,往高处斜刺里那么一放。
冯璋又是身形一颤,满脸痛惜的自怀中摸出那两千块,就要递到陈翔手里。
陈翔把手往上一伸,冯璋便递了个空。
冯璋强做笑颜:“尊驾莫与小的开玩笑了。”
陈翔“哼”了一声,接过那两千块,道:“滚吧。”
冯璋如蒙大赦,又是恭敬一礼,急忙翻身上了巨狼,拨转狼头,只听何文远在后面淡然道:“扔了狼王令可不是小事,冯大人,有时间不妨来我家一叙,尽有好酒菜。”
冯璋身形一僵,正欲当做没听见,却又听陈翔道:“你聋了吗?”
冯璋转过头来,满嘴苦涩:“一定打扰,一定打扰。”
何文远心情很好,他走到那吓得跌坐在地的摊主面前,踢了他一脚,道:“怎么,怂了?刚刚不是咬的挺厉害么?”
摊主都要吓哭了:“对不住,我哪里知道……”
何文远又踢了一脚,还要说什么,只听陈翔道:“好了,一个可怜人,与他多说什么。”
摊主闻言,如蒙大赦,就差对陈翔叩头了:“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陈翔将那八十块钱捡起来,再度拍在桌上:“一桌子好菜,快些上来。”
摊主一溜烟的去忙活酒菜了。
何文远向二人辞行:“陈兄,事关重大,在下这就告辞了。”
陈翔看了杨凤一眼,道:“你不是还有话要与他说么?”
何文远摇头笑道:“事关重大,一刻也耽误不得。”
陈翔正色道:“我从前只道像你这样的人都是纨绔子弟,如今看来,倒也不是。”
何文远喜道:“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