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阜城有四个城门,东西城门有一条大道连接,南北城门也有一条大道连接,两条大道交汇之处的飞天广场,就是阳阜城最繁华的所在,那地方勾栏瓦肆重重叠叠,销金窟摩天碍日,角斗场、蹴鞠场人流如潮。
与飞天广场仅有一街之隔的知府衙门,不论飞天广场是何等的热闹繁华,这边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也没有。
衙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明盔银甲的站着许多戒备森严的甲士,秋风拂动头盔上的簪缨,冷然的面庞更添了一丝肃杀。
间或有一两匹快马飞快的从中穿过,马上之人更不敢多看周围一眼,生怕一只冷箭飞来要了自己的小命,至于路人行商,已有两日不敢走过这一条街了!
现在却有一个人缓缓的从街那头走了过来,缓缓的似挑衅一般,四下里打量着那些披坚执锐的兵丁,目光有一丝好奇,更有一丝凝重和思索。
“干什么的?”一个兵丁蓦的发问了,语气里带着呵斥,“走路就快走,慢慢的打量什么?还不快走!”
飞天广场靠近知府衙门那一边,有一座名为第一楼的酒楼,高有七层,势如涌出,站在四楼刚好可以看到这一条街上的景况,此刻,在这四楼上,便有许多大晴天偏要带斗笠的人正一人一座的喝酒,那兵丁的声音虽大,传到这里也该消了,但这些人偏偏一齐转过了头。
江延看了那兵丁一眼,并不和他争辩,反而是加快了脚步。
那兵丁一愣,旋即嘿的冷笑一声,迈步上前拦住江延,道:“我一说话你就走快了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心里有鬼?”
江延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来,道:“你是哪里当差的公人,管得这么宽,光天化日之下大路朝天,我走慢走快,心中有鬼无鬼,要你来管么?”
那兵丁闻言,嘿嘿冷笑道:“好啊,我看你是个没死过的,我看你像个刺客,如今先将你拿下!”
说完踏前一步,左手成爪来抓江延胸口,被江延侧身闪过,身体向前一探,力从地起,随势而动,膝盖重重的撞向那兵丁的大腿。到底是黑云村历年大比的第一名,此刻虽然境界被打落,手段却一点没少,这一下又快又狠,力道的不足全被速度补全了,那兵丁虽然也有炼体中期的实力,竟一点也没反应过来,肚子上结结实实的捱了一下,立刻顶岔了气,面色苍白的蹲了下去,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音。
这些兵丁都是平日里欺压百姓惯了的,是以先前不曾出面阻止,只当看戏,这一下惊变陡生,发现自己的人吃亏了,立刻齐齐大喝一声:“好胆!”
十几人挺刀枪来拿江延,江延来这阳阜城就是为了闹事的,此刻凛然不惧,嘿嘿冷笑两声,左手手刀在一名拿刀的兵丁胳膊上一撞,那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兵丁还不知怎么回事,胳膊已无力的垂落下来,胸口结结实实的捱了一拳,立刻倒在地上。
一杆长枪如银蛇一般,吞吐着寒光刺来,被江延劈手握住,顺势一拉,那人便扑跌了过来,被江延伸腿在他下盘重重一扫,整个人竟跟风车似的在空中转了一圈,脸着地摔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不动了。
江延抢了那枪,两手握住两头,往中间重重一弯,好一条钢枪竟被他生生掰成了一条弧线,喝一声“着”,放开了手,那长枪便嗡嗡的横飞出去,也不知有多大的劲,将后面好几个兵丁都撞飞了出去!
后方几个兵丁见江延抬手间打倒了一地的人,心中都有些害怕,畏缩着不敢上前,江延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的兴起,正欲乘胜追击,忽听得一声厉喝:“何人在此放肆,打伤阳阜卫,要造反嘛!”
一个身披银甲的小将策马而来,盯住江延,顿时,一股炼气士的气息笼罩住江延。
江延心中一凛的同时,也有些愣住了,心中暗道:“原来这些不是知府衙门的人,是校尉府的人。”
脑海中急剧思索,道:“好厉害的阳阜卫,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不过是因为行走的速度不合你们的意,竟就这样无故刁难起人来!”
那银甲小将闻言,看了地上的兵丁一眼,问道:“是这样吗?”
地上那带头的兵丁身形一颤,不顾体内气息翻涌,跪起来答道:“这厮行状可疑,又身怀武功,我看他像个刺客,才拦下他的。”
银甲小将点头,看着江延的目光不善起来:“原来如此,兀那厮,你听到了么?速速自缚双手,让我们查个明白,再做曲处,不然,休怪本座无情!”
江延平静道:“我是来知府衙门投状子的,你说我像刺客,要不要把状子拿给你们看看呀。”
银甲小将眉头一皱,道:“状子在哪里?”
江延自怀中摸出那状纸来,以食中两指捏住,手腕一转便扔了出去,那状纸极轻极薄,被他这么一甩,竟旋转着飞向那银甲小将。
那银甲小将打着接了状子不管如何先撕了再说的主意,只道不管这小胖子有何冤屈,先拿下来出口气再说,但接到那状纸粗粗一扫,脸色立刻变了,仔细看去,拿着状纸的手都有些发抖起来,看了江延一眼,又将那状纸吃(哦看了一遍,忽然一夹马腹,来到江延近前,声音颤抖道:“我是个不识字的,不过既然真有状子,你就去投了吧。”
将那状纸仔细的递给江延,江延伸手接了,心知这人接下来立刻就要将此事禀报校尉府,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本来也打着借校尉府之势的主意,但经此一事,对校尉府三个字自然而然的生出厌恶之心来,阳阜城的文官集团式微多年,中丞一派偏又是个软蛋,校尉府背靠东南那位军阀,一家独大,没有节制的权利必将导致胡作非为,这些兵士在知府衙门前尚且如此,平日里的作为也就可想而知了。
江延转出那条巷子,银甲小将飞马去报校尉府,第一楼上的斗笠们也都起身离去。
那边是一溜明盔银甲的兵丁守在路上,知府衙门看大门前却是两个青衣人,眸子里精光闪动,江延与其中一个眼神一接,心中立刻了然:“这也是个炼气期的高手!”
用炼气期的修士看大门,这才是京里来的皇子该有的气派,但江延心中除了了然之外更有一丝可惜,他不明白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难道千辛万苦的修炼一场最后只为给人做下人不成?
“来人止步。”
一个青衣人拦下了江延。
另一个青衣人:“干什么的?”
江延:“有状子,要投在知府衙门。”
两个青衣人一起打量着江延,精光闪闪的眸子似乎要把江延给看透了,确定他只是个炼体的小人物,这才开了偏门,道:“进去吧,做事机灵点,不要惹得大人不高兴。”
江延的点了点头,却不从进去,望了大门一眼,道:“为何不开大门?”
两个青衣人的脸色变了,一个青衣人道:“偏门不够你走么?旁面也有狗洞,你想走么?”
江延面色平静道:“开了大门,让我进去,我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耽误了片刻,你们两个担待不起。”
两个青衣人相视一眼,一个青衣人冷笑道:“我看你不像是个告状的,倒像个找茬的。”
江延道:“我有状纸。”
一个青衣人:“拿来看看。”
江延忽然笑了:“你识字么?”
那个青衣人的脸色涨红了,举手就要将江延立毙掌下,被另一个青衣人拦住,道:“状子拿来看看。”
江延笑着从怀中摸出那状纸递给了他,那青衣人读了,脸也变成了猪肝色,手也颤抖了起来,江延道:“我知道你不识字,还了我吧。”
那青衣人点了点头,将那状子递给江延,江延伸手接了,另一个青衣人急了:“我还没看!”
江延把状子递过去:“你看,你看。”
看过的那个青衣人连忙拉住他:“咱们都是不识字的,看什么看,不看!”
那个青衣人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了什么,道:“好……”
江延从二人身旁走过,一巴掌推开了知府衙门的正门!
两个青衣人楞楞的看着他臃肿的背影。
一只纤纤素手,捏着冰丝帕子的一角,温柔的擦去四皇子刘解额头上的汗珠。另一只稍有些肉的手,端着冰裂纹茶杯送到刘解的嘴边,将茶杯轻轻的抬起一个弧度,看刘解的喉咙动了一下,立刻收了茶杯,拿着冰丝帕子,温柔的将刘解嘴角的茶渍抹去。
擦了汗,喝了茶,刘解打了个哈欠,缓缓道:“累了。”
左边那擦汗的女子,立刻跪到地上,身子往下一趴,跳了十几年舞练出来的好身材立刻显了出来,那腰弯的直似要断了一般,那背却有一万分的平整,整个人立刻变身成了一张凳子。
刘解坐到这张人凳上,另一个稍有些丰腴,手掌肉肉的侍女立刻给他捶起背来,一下一下,力道不轻也不重。
旁面的矿帮分舵主拱手道:“燕瘦环肥,知府大人真是好福气。”
刘解闭目养神,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折煞我也,舵主看的上,送了与你又何妨?”
矿帮分舵主道:“不敢,这样极品的女子,只有真龙才消受的了。”
刘解只是个被贬的四皇子,如何称得上真龙,这样的诛心之语,刘解却泰然处之:“你又来笑话我。”
话锋一转,又道:“这阳阜城下面埋着几千万桶灵液,怎么如今连个新的开采点也找不到?这几日也真是受足了罪。”
王舵主笑了笑,看向远处牵着寻灵兽的几个矿帮子弟的身影,道:“算日子,就在今天也该找到了。”
王舵主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四皇子刘解腾的从人凳上坐了起来,道:“找到了么?”
王舵主正要说话,一个年轻的矿帮弟子已是飞也似的跑了过来,远远的便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刘解大喜,道:“带我去看看!”
话音刚落,忽听见“得得”蹄声自后方传来,刘解转头一看,但见一个差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驰了过来,驰到近前,翻身下马,跪到地上,低着头,双手却捧起了一份文书。
刘解伸手接过文书在手,一目十行的看完了,脸上的喜色已然无影无踪,好似寒风吹大地,又如飞雪叱冰河,怒道:“谭峰,枉我对你寄予厚望,送你一面恶来旗,你却还我一口大黑锅!”
将手中文书撕的粉碎,口中吹了一声响亮至极的呼哨,众人被他吓得都不敢说话,一个个汗如雨下,只有那王舵主脸色如常。
不一时,只见旷野远处腾起一团烈焰,飞速的冲了过来,前一刻还在远处,顷刻间就到了近前,却是一匹异兽,从下往上皮毛的颜色由黄转红的渐变,远处看着便如一团火焰。
刘解满脸震怒,就要翻身上那异兽,却被那王舵主叫住:“知府大人这矿藏就不看了?”
“我还看个屁!”
“知府大人,听我一言,早一日把开采新矿的事情定下调子,就能早一日重开天颜,天大的事,也没有此事重要。”
听到“重开天颜”四个字,刘解的怒气有些收了,出了一口气,道:“你自看,要多少人力物力,报给我就是了。”
那王舵主不慌不忙道:“您这是说笑话,没有您,我们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开这个矿。”
这是要自己顶缸!
刘解豁然望向那王舵主,王舵主却只是目光淳淳的望着他。
刘解被他这么一看,立刻想起自己在波谲云诡的皇位斗争中行差步错之后,不但没有万劫不复,反而能到这阳阜城中重新打开局面,那是全凭着此人的才干,心下不由生出一股愧疚,为自己的脾气深深后悔,道:“好吧,先看灵液矿藏。”
王舵主道:“也要不了多久,城里出了天大的事,有程师爷在,翻不了天。”
刘解点点头,对地上吓得满头大汗的差人道:“你回去告诉师爷,严刑拷打不拘手段,先把那个江延的嘴给我撬开了,撬出什么,让师爷自己把握。”
那差人如蒙大赦,重重的应承了下来。
……
按惯例,知府衙门设有馆驿,供进城告状之人歇息用的,江延递了状子后,就被人领到馆驿中来,来时还在上午,一直等到晌午,没个回音,差人送了饭来,吃了饭又等到下午,又等到晚上,用了晚饭,才有差人来提他,只道:“奉知府大人令,提审黑云村江延。”
两个差人带着江延,穿过知府衙门的重重黑暗,来到一座小房子前,小房子里只有有两张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那张状子,一张椅子上已经做了一个头戴高冠,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
这人见江延被架来了,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对两个差人道:“谁叫你们架着江少侠的,退下!”
两个差人惶恐的退下去,江延的脸上却没有露出感激的神色,八字胡中年人见了,双眼微眯,又上下打量了江延一番,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不禁笑了一下,指着另一张椅子对江延道:“江少侠,坐吧。”
江延点点头,大落落的坐到那张椅子上,双手随意的往两旁一放,昂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八字胡中年人。
那八字胡中年人道:“江少侠,我是知府衙门的师爷,今日由我先大致问明情况,明日着六扇门去查,查到情况属实,就该开堂审案,此案干系极大,到时候要请来四大门派的人,并主刑罚的中丞大人同审,还要叫来一些人旁听,确保审理的公平,你清楚了么?”
江延露出疑惑的神色,道:“按例,该是由知府衙门与中丞大人,并此案相关人员一齐问明情况才对,怎么如今只有知府衙门?”
八字胡中年人笑了笑,拿起那张状子又看了看,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江少侠破除了谭峰的诡计,保全了不知几许人的性命,老朽一向佩服江少侠这样的人,所以如今想给江少侠指一条活路。”
江延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怎么我做的很好,反而有人要我的命了?”
八字胡中年人道:“因为你还做错了一件事。”
江延道:“什么事?”
八字胡中年人道:“你不该来阳阜。”
江延道:“为什么?”
八字胡中年人道:“第一,你让万兽门的少主叛入魔道,万兽门的门主一定要你死。第二,知府大人代表的是天家的颜面,他上任来推动的第一件事就是四门大比,现在四门大比被你搅黄了,为了天家的颜面,你要死。”
江延微微点头:“若如此,师爷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吧。”
八字胡中年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冰冷:“我看你是没死过,是谁指使你来的?”
江延索性闭上了眼:“中丞大人和万兽门门主不来,我不会再说一个字。”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冷冷的声音:“开门!我看看那狗东西长什么样,敢来削我的面子!”
那八字胡中年人站起身来:“知府大人来了,他的脾气很不好,以他的身份,就是一掌拍死了你,你也没处申冤去。”
江延笑道:“感情牌打不了,就演起了双簧,堂堂知府衙门的师爷,京里来的理学大士,天理社的名家,不该用这样的手段,让中丞和万兽门门主来吧。”
八字胡中年人的胸膛急促的起伏起来,外面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更大了:“给我把刑具都抬来!”
又传来一阵推重物的声音,八字胡中年人忽然对外面大吼一声:“都给我退下!”
“知府大人”的声音竟然就这样消失了。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八字胡中年人看着江延,目光里已没有开始的欣赏,只有冰冷:“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到底想要什么?”
江延道:“师爷想要什么?”
八字胡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一掌毙掉江延的冲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