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颂拿着照片和对应信息往楼下走,莫北把手放在裤兜里,指尖挑着糖转圈圈,因为下午没有安排课,所以出门带的少,只剩一颗了,她勾到手里攥着,怕一会儿唐颂向她要。
唐颂低头看着打印纸上的家庭住址:“我们先去她家看看。”
莫北却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一旁座椅上一个低头哭泣的女人,半晌扯了扯他的衣角:“我照片看多了眼晕,你觉得她俩像吗?”
唐颂对比了下照片,确实有点相似。
“小何,”他叫了一声,在女人旁边安慰的警察忙走了过来,唐颂问,“她……过来报案?”
小何说是:“她说她女儿被人强暴了,一问时间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这么久了伤都好了,什么证据都没了,然后就哭,怪自己没有考虑孩子的心情,现在这些人要是少考虑一下面子问题能省多少事?”
莫北静静地听,然后抽走了那张照片朝着女人走了过去,快得唐颂都来不及拉她。
叶静纠结多日,终于鼓起勇气来报案,可警察都说时间久了,哪怕路口的监控录像内容没有被覆盖,那条路七拐八拐本身就存在许多死角,他们都说会尽力,可是听起来却充斥着无能为力让人绝望。
她悲从中来,极力忍耐着没在人前嚎啕大哭,只是压抑地哭了两嗓子,便胡乱地抹了眼泪,准备回家,一抬眼就看见面前站了个男孩子,拽了吧唧的像个不良少年。
“你……”
莫北把照片朝向她,开门见山:“您认识她吗?”
女孩啊……
唐颂在后面头痛地捂脸。
叶静被自己女儿的照片和面前这是个女孩子两件事冲的一下卡了壳,好半天才想起来回答问题,磕磕巴巴地答道:“这是我女儿,佳颖,刘佳颖。”
“哦。”
哦?就哦?
却看见莫北突然把手递了过去,他忙上前挡了一下:“线索已经有了,我来问就好了,你回学校吧。”
莫北摇了摇头,只是把照片折成一小片递给他,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她现在过来报案说明出了一些不好解决的问题。”
三人都知道所谓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一时面色各异,唐颂用力捏了下她的手,然后退开了。
莫北再次把手递到叶静面前,“阿姨,手。”
这个女孩看起来并不很靠谱,却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气息,叶静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放上去,莫北掌心温暖,裹着她冰冷的手指,热力缓缓地沿着手臂向上流淌。
“我见过您的女儿,在我的宿舍。”
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勾着叶静将思绪转向女儿,一段画面忽然冲进叶静脑子里,背景杂乱的宿舍里,她的女儿满脸泪水嘶声哀求着。
救救我……
叶静终于崩溃,尖叫着倒在椅子里。
……
“佳颖她那天和同学出去逛街,夜市离我们家很近,也就百来米,她平时很乖的,也很胆小不爱出门,我和她爸爸也不拘着她,毕竟难得要求出去,多和人相处也好,她回来的时候裙子都破了……她爸爸因为……因为生气说了些话,她就躲到了房间里,她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懂的……”
叶静说着说着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莫北透过镜子看到女人双肩抖动的样子,她身上有种不自然的老态,就像十几年的衰老发生在一瞬间,精神与肉体都呈现出一种下塌的无力感。
她在自责,更多是悔不当初,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为什么没有给女儿安慰?为什么当时的情绪竟是惊怒而后是痛心最后才是疼惜。
“她第二天就正常地出来了,只是不那么爱说话,我和她爸爸给她道了歉,安慰她说没关系的,这也不是她的错,我们给她请了两天假,去医院做了检查,她也很听话,后来又上学去了。”她把眼泪抹在手臂上,接下来的话让她自己先抱住了自己,“前几天我夜里起来,路过她房间门口,听到她自己一个人在说话。”
夜里漆黑漆黑的,只有路灯从窗户透进来,照出一个惨白的方形,隔着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微弱,可叶静还是听见她稚嫩的女儿用着不符合年龄的老辣口吻在说话,迂回婉转地像是诱哄:“不要去见她……不要去见她……她会吃了你的。”
她又转换了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去。”
叶静听见女儿停顿了一下,嘿嘿地笑了起来,清脆甜美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恐怖:“你妈妈,在门外听着呢……”
然后叶静听到房里传来了脚步声,慢慢的,像是极其年老的人,走路一步一拖,慢慢靠近了门。
夜晚静极了,那缓慢的脚步声听来竟似有了回音。
叶静吓得跑回了房躲进被子里,身旁的老公呼吸沉重绵长,她抱了上去,摸到一手冰凉。
“所以你老公也发现了你女儿不对劲?”唐颂问。
“是的。”
车里沉默了下来。
父母觉得女儿精神不正常了,于是带去医院看,可女儿怎么也不肯出门,也不肯让他们进房间。
“她爸爸脾气不好,两人闹了几回,他就忍不住动手要拉她去医院,没想到……”叶静哆嗦了一下,眼神变得惊恐,“她手腕的皮就被扒下来了。”
唐颂没接着问,莫北晕车,很久不说话了,她支着头看着窗外,夜市这条街白天看来很平常,非常普通,与夜里的盛状比起来显得冷清了许多。
唐颂把车停在路边,三人下车步行。
这条巷子很窄,不像其他的多少有间理发店或小炒,这里只有屋子的侧与背,然后像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延伸出去。
刚进巷子没几米,他们就闻到了一股酸味,在房与屋之间开辟出一块凹槽,用来放垃圾桶,大约是这里的人不是太讲究,许多垃圾都倒在了地上,也许又有野狗路过,撒的到处都是。
很快,叶静的家到了。
刘佳颖的父亲站在门外,同叶静一样,他的身上也有厚重的崭新的衰老,就像新结的尘埃,一层层地铺开,忧愁落下的灰色,扫之不尽。
他看见了唐颂,脸上露出些欣喜,赶忙迎了上来,“警察同志,辛苦……辛苦了。”
然后他看见了后面的莫北,迟疑了会儿:“我们……我们先进去吧。”
四人进了屋,这是个很平常的家,只是窗门紧闭,拉着窗帘不透光,使得室内有些阴冷。
刘佳颖的父亲殷勤地请唐颂坐下,张罗着给他泡茶:“没什么好茶,您将就喝。”
唐颂礼貌地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不用客气。”
“您……您抽烟吗?”他显然很紧张,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烟盒。
“我不抽烟。”
三番两次被拒绝,男人有些沮丧,表面强硬撑住的客套伪装撕碎之后,他的背更下垂了些:“那你们先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我们不是来问问题的,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他说我们,刘佳颖的父亲怀疑地扫了眼莫北,讪笑着说:“现在的警察都这么年轻……”
叶静赶紧拉了他一下,附耳说了几句话,他脸色变了几遍,最后颓然一指,道出了刘佳颖的房间。
莫北走了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轻轻说:“我不去医院。”
“是我。”莫北说。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摔砸东西的声音。
唐颂赶忙走了过去,“安全吗?”
“没事。”莫北朝他笑了一下,把糖塞进嘴里。
甜腻的糖在舌尖转了几圈,牙齿一错,碎成几瓣。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的安静让人的耳朵里生出绵延的嗡鸣。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房间里头黑洞洞的,透出些不好的气息。
“请进。”
“等我一会儿。”莫北朝唐颂说。
她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
房间里很黑,仅有密实的窗帘缝里透过一丝丝的光线。
莫北有过眼伤,使得她的眼睛在暗处很难看清东西,她只能大约感知到这是个窄小/逼仄的房间。
她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位置,她也听不见刘佳颖的呼吸声。
死人是不会呼吸的。
“劳烦开下灯。”
白炽灯亮了起来,灯管发出呲呲的电流声,莫北被强光晃得闭了下眼睛,然后看清了这个已经看不清原貌的房间。
许多孩子的房间都是这样,床,衣柜,书架,书桌,正对书桌的窗子。而现在除了大件家具不能移动,零碎东西撒了一地,莫北刚才如果再往里走一步,就会踩到脚前的台灯摔个狗吃屎。
房间中央,用床单吊下来一个绳套,挂在曾经吊扇的挂钩上。
刘佳颖靠着墙站着,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释然,却在莫北与之对视的瞬间变得怨毒。
莫北笑了一下,舔了下牙齿上的余甜:“王云花?”
刘佳颖背后有个老太婆的身影,她脖子上系着绳圈,与刘佳颖的连在一起,在莫北说出她的名字时,轻轻颤了一下。
莫北用脚尖把面前的杂物拨到一边,慢慢走过去,现在刘佳颖身前,她的身高足以看到藏于人后畏缩的小老太太。
莫北无意识的用舌尖顶了下后槽牙的棱角,懒散地问:“你都敢自杀了,还找什么替死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