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郑源所料:宋安宁以谢离的身份回到成长中心,私下接触了以铁文斌为首的五名同期,他以购买美术原料做掩护,将大量炭精粉通过饼干筒做掩护分发下去,再由这五人传递给其他楼层的学员,他们将这些粉末压在床垫下,藏在窗帘后,抛洒在每一处隐蔽又力所能及的地方。
案发当天,他在自己的车里引燃了两个煤气压力罐,明火和高温引发了第一轮爆燃,爆炸中心区形成了负压,户外的返回风连同撞击的气浪把沉积在窗棂和地面上的粉尘吹扬起来,又引起了更大规模的二次爆炸。宋安宁本人当场死亡,宋酉阳严重烧伤,送医后不治,大火扑灭后,他们在烧穿的后车厢里发现了葛玉梅的尸体。尸检结果显示,她体内有高浓度的镇定剂成分,最后死于起火时吸入浓烟导致的窒息。
一些人尘埃落定,一些事却卷着沉渣泛起。院长死了,新生医院终于因为多年的违规虐待行为陷入调查风波,在几个月后被彻底查封。在汪士奇的斡旋下,顾天晴重新安葬,他的骨灰盒,被放进了顾天雨的身边。
半个月后,一封信辗转送到了郑源手里——确切的说,是寄到了法制周报的咨询信箱,被一个年轻的实习生拆开,又被卓主任用挂号信寄了过来。郑源盯着信封上的那个名字,熟悉的同时又有一丝陌生,靛蓝色墨水勾出细细的笔锋,是他从未见过的笔迹组成了那个名字:“湖滨。”
郑老师,展信佳。
在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原谅我用了这样一个烂俗的开头,不过这种一辈子才有一次的机会,真的很难让人舍弃啊。毕竟人活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庸庸碌碌的无趣,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是一样。
当然我需要你原谅的事情还有很多,麓山湖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吧?我无意伤害你,只是有些事情必须做到那一步,才能最大限度的推进到下一个环节。我不是神,无法做到万无一失,我想这些你应该都能谅解,毕竟你曾经说过,我们是那么像,像到你都觉得可怕的地步。
我喜欢听你说话,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你的话我一句句的都记在心里。我记得你毫无保留的暴露出自己只为了挽救我,也记得你仅仅通过一点点蛛丝马迹就重现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的过去。聪明如你一定已经猜到了吧,我跟顾天晴,我们既不敌对也不友好,非要说的话,我们是彼此缠绕的共生体。我在见他之前已经认识了他——从顾天雨的描述里,从她想起他时弯起来的笑眼里。顾天雨倒真是我的朋友,她喜欢写东西,哪怕被关在医院也没有放弃,对,就是你读的那些“信”。还那个记得那幅画吗?流星的山谷?我前前后后画了好几张,有一张小的带进来了,然后送给了她,但我没想到,最后她是因为这幅画被发现出了事。
后来我认识了顾天晴,他是那么天真,热血,善良又好骗。当初确实是我设计让他从中心带走了我,因为那时候我被院长单独关着,受尽折磨,眼睛也受了伤。她恨我,却又偏偏选中我冒充她的儿子,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多么重的惩罚,一个能打死自己亲生孩子的人,会怎么对待仇人的孩子呢?我想唯一阻止她杀了我的理由,大概只是再找一个冒充谢离的人有点麻烦罢了。
顾天晴是个好人,跟你一样,逃出来之后他并没有迁怒于我,反而是想办法把我安置下来,藏匿在他的背后。是我拿出顾天雨的手记,重新提起了她的事,我鼓动了他,推动了他,我让他从一个已经开始安定工作,甚至打算成家立业的世界里脱身出来,用干净的手摸上了屠刀。也许你会觉得我行为极端,手段冷血,但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未来了,没有未来的人,看不到明天的人,唯一能指望的大概也只有复仇,只有仇恨能让我,让我们在磨人的重重伤痛中苟延残喘下去。你猜对了,前几个人是我指使顾天晴杀的,我协助他,替他伪造遗书,把门望风,冒充他做不在场证明。这些人死得其所,我原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后来的失控,来自于顾天晴,也来自于葛玉梅本人。
也许你会觉得可笑吧,我用了那么多精力去掩盖犯罪的痕迹,顾天晴却寄出了那么漏洞百出的信。要不怎么说他是个傻子呢?抱歉,他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动机,纯粹只是想在死之前完成他姐姐的心愿。顾天雨最想要的就是在报纸上登出她写得最好的文章啊,可惜,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销毁了,剩下的就只有这几张潦草的手记,我没有想到,这居然真的会被你注意到,还坚持深挖了下来。我想,也许冥冥中她一直想阻止她的弟弟踏上绝路吧,但,除了我,还有人重重的推了他一把。
这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顾天晴在解决了孟医生之后其实已经去找了葛玉梅,但他却没能下手。那天夜里他回来,在地板上抖了整宿,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得透湿。他说,他一直的目标是除掉害死他姐姐的人,包括新生医院的,包括培礼中学的,但葛玉梅却告诉他,最大的凶手其实是他的父母,亲手将他养育大的爸爸妈妈。
是顾家的父母默认了葛玉梅的行为,从把顾天雨送入中心的第一天起,他们就签下了免责同意书。
不完美的小孩,强行修正就好了,修正不了的小孩,就地销毁就好了。多么冷血的逻辑,但这就是一些父母的“爱”。
并不是所有的爱都是无条件的,父母的爱,同样不是。
多么熟悉的感觉啊。他的眼泪,他的颤抖,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绝望的气味,都跟曾经的我那么相似。从这一刻起我知道,他已经成了另一个我。
后来在他家,是我替他动了手。再之后,每一次我都与他同行。
葛玉梅暂时没有报警,但我们心里都清楚,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是顾天晴用命换了我的清白,交换给我一个最后的机会,后来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不是我预想的结局,但事到如今,我觉得它也并不那么坏。
待会我就要动身去殡仪馆了,你也应该在那里吧。很抱歉,一直到最后都要麻烦你。看起来天要下雨了,希望你多穿了一件衣服,不要感冒。
也祝你人生的雨季能够早点过去。
“不是伤风了么,怎么还坐在风口上,能不能惜点命啊你。”一匹毛毯劈头盖脑的从背后围了过来,伴随着汪士奇熟悉的声音:“饿不饿?”
“唔……”郑源在暮色中含糊的点了点头,今天天气很好,斜阳将火烧云晕染出了层层叠叠的艳色,连带着他苍白的颧骨也染上了一点红晕。他咳了两声放下信纸,伸手去摸桌边的胡椒酥饼,被人啪的打了下来:“都要吃饭了还吃零食!你这样我怎么敢放你走啊?”
“总是要走的。”郑源摇摇头,慢慢站起身:“现在案子结了,你的伤也差不多好了,我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再说了,晋州的工作还等着我回去弄呢。”
“你这个人真是,都不知道说你冷血还是效率高。”汪士奇不高兴的撇嘴:“我对你来说就只是案子是吧。”
“你是不是炸坏脑子了,跟个怨妇一样。”郑源笑他,换来汪士奇气急败坏的追打。闹了半圈,他扶着沙发打手势休战,等喘匀了气,他终于正了正神色,一字一句说:“你对我来说是什么,你最清楚。”
汪士奇一愣,脸上一下子退却了笑意,眼神却柔软起来。那柔软混合着渐渐弥漫的夜色,深沉,却在深沉中闪着最亮的光。
“如果你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那就这样吧。今后要照顾好自己,不想联系我也行,只是如果……如果万一有什么事情,你知道的,我永远都在。”他轻轻的走到面前低头看他,温热的鼻息落在他的头顶。郑源垂下头,他觉得此刻可能需要一个拥抱,但最终也没有勇气抬起手。
最后还是汪士奇打破了沉默。“走吧,”郑源的眼镜滑落到了鼻尖,汪士奇手指在上面点了一点,轻轻的帮他推了回去:“至少先吃完这顿饭。”
下一次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是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