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观潮没想到,药水还真的能让花玉岫变得年轻,当即好奇起来:“所以,他让你把命许给它?”
花玉岫咳嗽几声,从烟夹子中取出一支烟:“比这个还要严酷,她要的,不只是我的命,而是源源不断的人血。”
呼!
啪嗒,花玉岫点燃手中细条烟,呼出一口浓郁烟雾,这一刻,她的思绪在烟雾中回到半年前。
江汉平原选汉剧皇后,提前半年就得开始筹备,那时的花玉岫已经整整三十七岁,尽管她的身韵、唱腔、身段、行头已是十分优秀,可在年纪这一项上,必定要输得彻彻底底。
不管是什么剧,都是年轻的吃香演主角,老来只能坐冷板凳演配角,若是当惯了主角,昔日红角哪怕封戏封口,也不愿意给他人做绿叶。
汉剧从来不缺年轻漂亮的,除非是真正的大师,你淡出戏台二三年,别人都未必认你这名声,最后,只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不出三年就泯然众人。
三十五岁是道坎儿,花玉岫眼看,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他看了各大戏园戏社请出的红角名单,就知道自己无缘这一届的汉剧皇后了,这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既有艺术也有皮貌,可以轻松把她这样的老花儿给碾压下去。
花玉岫感慨之余也颇有些不甘心,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遥想当年,无人肯收她为徒,她愣是靠着野腔子在野戏台站稳了脚跟。
何为野戏台?
前面说道,江汉是戏码头,不光有本地的汉剧,还有平剧、楚剧、京戏、徽戏、闵越歌仔戏、西南傩戏,各大剧种同台竞技、各放异彩。
人多的地方,必定要分个君臣主次,三六九等,别家的戏来了江汉,想要站稳脚跟只能靠两条路,直接在洋埠界外开戏楼,硬生生用财大气粗砸出来好名声,要么,就只能占用野戏台,慢慢积攒口碑。
这些野戏台,就好比如今的公共园林、公共亭台,多搭建在教堂庙会、寺院公馆之外,建者之初,只是想用来酬神还愿,后来,随着戏班子越来越多进入江汉,除了主家酬神以外,还会把戏台子给租出去,给其他的戏班子演戏所用,主家只起到管理作用。
哪家戏班子想上台,只要租好场地就任君使用,至于赚了多少,是赚是赔,那就与主家无关了。
这个东西,就叫野戏台,也叫外戏台。
也并非什么戏班子,都愿意上野戏台,但凡是能起得了门楼戏园的,多是财大气粗的大戏班子,他们有自己的戏楼戏园,能按时卖票,供给茶水茶点,这样的毕竟只是少数,多数戏班子若不租野戏台,那就只能自己搭简陋草台,看着还不如野戏台好看呢。
这样的野戏台,既不收钱也不供茶,就跟大马路上的江湖杂耍似的,纯属是靠艺高人胆大,谁能吸引眼球谁就能迎来满堂喝彩。
听的人也多是什么贩夫走卒、江湖侠客、农人佃户、九流行当,它们时间很紧,腰包更紧,若不是什么好戏,那是断然不肯拉开口袋给一分钱,唯有真正好腔调,才能让这些“大忙人”停脚细听。
若说戏园子里的豪绅富户捧角,多半是有其他原因,腔调反倒是最末的因素,根本不值一提,唯有野戏台外的看客,才真的是在乎戏台上人的腔调。
在他们看来,既然不收钱那跟我的利益也无关,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直白通俗,简单易懂,绝对不存在什么场面话、捧角话,我要是高兴了给钱,那也不是买你的票,而是为这戏角唱得好!
江汉各大戏院,想真的训练小徒弟,绝对不会在自家戏台上,底下看的是都是体面人,少不得来几句虚伪评价,有些场面话听了,很容易迷失心气儿,不思进取。
通俗来说,野戏台就好比红角的试金石和炼丹炉,真是块好东西,总不至于被炼化了,因为这个原因,新角担纲卖票,都要到野戏台唱一次,确定叫好卖座,这才算能单独登台。
花玉岫,在这样的戏台子,整整唱了十年,才算彻底出头。
这当然不是说她技艺不熟,登不了台,只是没人愿意收她为徒,没有新师傅的引荐和暖场子,她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汉剧红角一旦要担纲挑梁,那可是要登在画报上的,也就是说,从这时候开始,票卖得好不好,就全看这主角的名气了。
在此之前,为了让新角更快出师,多半会让老角色收其为徒,训练唱腔、身段的同时,也算落实了师徒之谊,等正式担纲挑梁,就由师傅领着新角登台亮相,同时,也给徒弟一个传承起来的艺名。
就比如,她所说的薛青淑,她师傅就是老花旦薛青虹,再比如刀马旦娄宝钗,她师傅就是刀马旦娄金钗。
总而言之,就是要让这新角一听起来就知道是谁的徒弟,也方便昔日的老主顾捧场,像花玉岫这样无人愿意收徒的,尚且可以自己起艺名,没有师傅领进门,任她唱出天籁,、却也正台都上不去。
没办法,老辈子就这么个规矩,你想打破规矩,要么自己有能力开宗立派,要么,就只能先受着,反正哪个红角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
有句老话说,千里马总能遇见伯乐,花玉岫这样的璞玉,能坚持在野戏台唱十年,可见其坚韧,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内藏锋芒,其中的辛苦暂且不提,直到她二十五岁时,才迎来改变。
那时候,已经从前朝进入民国,新朝尽管是从腐朽王朝之上秽土转生,可到底还是有些新气象,社会上的文明先进风气,也刮到了开埠三十年的江汉城。
恰逢此时谭雁邱成了汉剧行会会长,他也有意改变行会师徒帮带的腐朽风气,决定也给汉剧也带来些新文明、新气象,就把花玉岫给抬了出来,硬生生修了芙蕖大戏院,将花玉岫捧红成了名角。
此举,给汉剧行做了榜样,没有名师帮带也能成红角,既革新了行会风气,也让花玉岫终于冒头掐尖儿。
她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法出头,然而是金子总能发光,她这十年的野戏台经历,也为她的表演增色增厚,多了一丝岁月沉淀的风情,完全区别于同年龄的新角,甚至,就连某些老角也比不得她。
《状元媒》《百花亭》《风雨会》《贵妃醉酒》《宇宙锋》《梅龙镇》《闹金阶》《丛台别》《琵琶词》《祭长江》《断桥》《三请樊梨花》……她会唱的曲目之多令人眼花缭乱。
这十年,尽管受尽白眼苛待,她的身韵、唱腔、身段、行头却在磨炼中越发娴熟精进,甚至,是自己开创了一个新风格,这已经不是担纲挑梁,而是开宗立派,甚至,是自己能单挑所有行派传承。
十年间,谭雁邱和花玉岫彼此成就,这才造就出蝉联三届汉剧皇后的荣耀!
正因为她内藏锋芒、坚韧倔强,这才对新角的出名如此在意,要不然,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去拜什么野神。
她这样的人,信自己胜过信神佛,当时也只是被身边的人撺掇来看看,并非真心要拜神,开玩笑似的对鱼婆说,只要能让她永葆青春、长生不老,把命给她都行。
这句话,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开玩笑之言,她当时说的时候压根也没当真,只是,说完之后却感觉配殿里的神像动了一下。
她不自觉走了过去,看见簪花娘娘倒在神台上,她下意识把簪花娘娘的神像扶起来,眼睛对上神像眼睛,就感觉神像好似活了,有股吸引力把她的精神吸过去,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了她,才从这股虚无中抽出意识。
花玉岫定睛一看,是庙里守庙的鱼姑,她走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木瓶子做的东西,嘴里嘟囔的话更是奇怪,老婆子只说,不知道簪花娘娘为何选了她,既然求了这愿望,那就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鱼姑还说,只要喝下这瓶子里的东西,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花玉岫虽然接下这东西却也没打算喝,回去的时候正好有人送来新角的参选画报,她看着自己的脸,当即气上心头,拿起瓶子喝了下去。
哪怕如此,她也只是觉得鱼姑是在骗她,只是个心理安慰!
等第二天起床,她无意间照了镜子,确实见恢复了二十岁的容貌,这才发觉鱼姑所说的都是真的。
她从剧院来到照相馆照画报时,很多戏院的老板都夸她一夜之间回春了,这说明变得年轻不是幻觉,所有人和她的感觉是一样的。
画报出来后,她比任何名角都要出色,年龄沉淀配上妩媚风情,光是一张画报就已经见得出什么叫风华绝代。
花玉岫高兴不过几天,忧愁随之而来,野神实现了愿望,是要去还愿的,他许给鱼婆的可是人命,还是自己的命。
惴惴不安之下,花玉岫来到鱼庙,鱼姑似乎知道她要来还愿,只说,以后她的命就已经属于鱼婆,要想维持容貌,就要不断用人血沐浴身体,否则,身体会变得枯萎多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