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的事情,终究瞒不住,何况还冲下来十几具浮尸。县上来了一批人,结伴往老山群走,寻了几番后,什么也没发现,最终定为自然灾害事件,不了了之。
李小米说,这等阴事,除了我们这类人,一般人是不信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叹着气,望着老山群,历经一场大火,不再有往昔的郁郁葱葱,相反,成了一副破败的模样。
害人不浅!我恨声道。
李小米又提起出门远行的事情,我是想去的,只是很舍不得母亲。
母亲要老了,额头上的丝丝发梢,已经逐渐转白。
“不然,我们先不去,先教你些制伏妖鬼的手段。”李小米看出了我的心事。
我自然同意。
母亲对住在家里的李小米,一如既往地喜欢。
“先成亲,成亲就能生娃子了。”母亲笑道。
我转头看着李小米,李小米难得羞怯起来。
“那就嫁了吧......”
“那我就娶了......”我脸皮子也薄,声音压得跟蚊子嗡嗡似的。
“师兄,你脸皮着火了,跟老猴儿屁股一样红。”十安插嘴道。
我气得抬手,又敲了一下十安的小光头。
母亲的欢喜超出我的预料,已经开始在村头奔走相告。
三月二十一,春分,万物生长。
母亲穿上了崭新的花格子衬衫,拖住我的手。
“你成亲的事情,要跟你大舅讲一声的。”
大舅住在县子上,少有往来,只有大事情,母亲才会过去。
我自然不会忤逆,跟村人借了一辆自行车,和李小米讲了一声,载着母亲,沿着延伸的村路,往外驶去。
“吉祥啊,娘一直盼着呢,你娶媳妇生娃子,娘身体还好,你和小米生了娃子,我也能帮着带的。”
我忽然很想哭,这一辈子,我尽是让她操碎了心。
“吉祥啊,我想过了,家里还攒了些钱,等过几日,咱就请人,把房子翻新咯。”
我抹了抹脸,安静地点头。
我知道在母亲的眼睛里,生活的盼头越来越好。
自行车驶上了山,通到县子的山道,并没有像老山里那般难行,只是偶尔碾到碎石,硌的人屁股生疼。
我不经意抬头,发现天色忽然暗得极快,一排乌鸦绕在我和母亲的头顶上,呱呱嘶啼。
乌鸦盘人头顶,大不吉!
和李小米相处的时间越长,对于这类东西,我便越了解,没有犹豫,我将随身的七节锏抽了出来,挂在自行车的勾坠上。
眼看着要驶出山道,自行车的链条忽然卡住。
跟母亲说了一声,我急忙迈腿下车,火急火燎地调着。
母亲脸色也很不好,山里人对于这类东西,总是很敏感。
“娘,不然你去那边坐一下,我很快弄好。”我擦着额头的汗,怕母亲站着累,开口劝道。
母亲叹了口气,往山道旁的草地走去。
我重新埋头,压住急躁,认真地捣鼓起来。
“娘,我弄好了。”我抬头看过去,心头一紧。
母亲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山道边的悬崖上,身子颤抖。
“娘!”我惊得喊了一声。
母亲回头,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随后平张开手,往悬崖跳了下去。
我的眼睛一阵剧烈跳疼,头顶上的那群乌鸦,更加放肆地啼叫。
我什么也顾不得,疯了一般跑过去。
听得一声坠地的“砰”声,我绝望地哭喊起来。
“娘!”
无人应我,夜色下的荒山变得扭曲起来。
我攀着悬崖上的山岩,往十几米深的崖下迅速爬去。
那群乌鸦忽然飞到我身边,得意地叫了几声,列着队形,一只只地往我攀着山岩的手啄来。
没一会儿,手便被啄得鲜血淋漓,痛到失力,整个人受不住,也往悬崖下坠去......
我睁开眼睛,发现母亲便在身旁,满脸是血,脑袋磕在一块尖石上,已经变了形......
我撑着身子,抖着手,往母亲的鼻口下,探了探呼吸......
整个人心头一痛,再也受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
“吉祥啊,快起来,还要去你大舅家呢。”母亲站在我面前,满脸笑容。
我身子酸麻,揉了揉眼睛,强撑着立起身子。
站在我身前的母亲,依然穿着崭新的花格子衬衫,只是衬衫上,还挂着一些类似丝状棉花的东西。
母亲轻描淡写地拨掉。
“吉祥啊,下次骑车要注意了,莫要再摔了。”母亲依然发笑。
笑得我心头发寒。
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望着母亲,我的眼睛又开始抽疼起来。
“娘......你有没有觉着不舒服?”
“没有哩,我很开心的。”
“娘,你......为啥开心?”
“能活着啊,活着就该开心。”
我没有再问,心里却惶惶不安。
好不容易,翻了好远的路,才重新走上了山道。
我的身子很不舒服,额头还渗着血,四肢痛麻。
母亲咧开嘴,拼命催着我,“吉祥啊,快些,要去你大舅家了。”
我咳了咳,咳出一口血,用手抹了抹后,撑着身子,重新开始蹬起了自行车。
头顶上的乌鸦,也极诡异地一下子消失不见。
母亲没死,还好好的。我不断安慰自己。
眼睛却越来越疼。
母亲坐在自行车后,已经开始哼起曲儿,晦涩的腔调,显得极陌生。
驶出山道,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林间鸟儿开始了嘈杂的叽喳。
我才明白,我昏迷了整整一夜!
整整一夜,母亲却活了过来。
世上的事情,无奇不有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大舅家养的小狼狗,冲着母亲大吠起来。
“再叫哦,再叫就吃了你哦,炖着吃了!”母亲骂道。
小狼狗似乎听懂了,哀鸣一声,摇着狗尾往回逃。
母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沉默了一下,叩响了大舅家的门。
我的大舅,是县子上某个重点小学的食堂掌勺,小的时候,偶尔来这边,最喜欢的,莫过于大舅做的饭菜。
母亲也很喜欢。
曾经很喜欢。
如今满桌佳肴,母亲只顾着笑,笑得大舅发了火。
“阿妹,有事讲事,莫要像个疯子一般胡笑!”
母亲依然在笑,笑得眼睛出了泪。
大舅皱着眉头,望向我,“吉祥,你娘疯癫了。”
我不敢接话,咬了咬牙,将母亲背上了身,往门外走去。
“吉祥啊,你要成亲了,我开心啊,能活着啊,开心啊......”母亲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眼睛挂在泪花,不是哭出来的泪花,而是笑出来的泪花。
我眼角也有泪,为陌生了的母亲。
我不想说母亲死了,母亲没死,她那时候没有了呼吸,很有可能......有可能是间歇性龟了气。
李小米替我倒了一杯水,自然,也替母亲倒了一杯。
母亲端起水杯,嗅了两嗅,端起来饮了半杯,随后一口喷了出来。
我默默抹去脸上的水沫,抬头望了望屋头外。
阳光烈日,灼烧着世界。
母亲整个人,忽然摇摇欲坠起来。
“吉祥啊,娘困了哩,娘要睡了,咯咯咯......”
李小米脸色苍白,等母亲摇摇晃晃走回屋后,皱着眉头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一时不知怎么说。
“我和娘......摔下了崖,娘磕到脑子......”
“你眼睛那时跳痛吗?”李小米继续问道。
眼睛跳痛,代表着看到了脏东西。
我沉默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师兄,你说详细一些。”十安也走过来。
我叹了口气,前前后后把事情全说了出来。
“乌鸦盘人头顶,确实是大不吉,陆吉祥,我讲句话,你不要生气......可能阿姨真的逝了。”
我盯住李小米,扬起手,狠狠拍在木台上,将茶杯掀飞。
转过头,自己却落了满脸眼泪。
娘,你还活着对不对。
“陆吉祥,不要这样,我也难过的,你要相信我和十安。你也说了,你睁开眼睛那会,阿姨身上有棉花状的东西,你懂不懂这是什么?”
我抹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
“这是蛹丝啊!我听我爷爷讲过,这世上有蚕蛹蝶蛹,但很少人知道,其实还有人蛹,蛹的寓意,为破蛹重生,阿姨是活了,却不是......”
李小米的话,我不敢再听下去。
屋头里睡觉的母亲好像做了梦,又开始咯咯咯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