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姥爹没有去,后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看热闹的人一字一句转述给姥爹听的。
但是姥爹那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了难得的满天红霞。天空的云像被老农和水牛翻过的耕地一般一垄一垄的。地就是天,天就是地。姥爹心中一惊,想到了吴婆婆第一次采奶那天早晨看到的光景。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那天姥爹没有出门,在家里看周易看了一天。对于吴婆婆是不是会给任婆婆的儿媳“还水”,姥爹并不担心。
同一天对不同的人有非常大的区别。
吴婆婆的门口立着一个扁担,那不是普通的竹扁担,而是杨木扁担。杨木扁担比竹扁担要软,挑东西的时候肩膀没那么痛。按照后来发生的一切来看,吴婆婆选择杨木扁担或许是想让自己死得没那么痛苦。她或许希望在奔赴黄泉的路上不会被竹扁担压得太疼。
“你叫我们大家来,不会是来看看你穿新衣服吧?”等在门口的有些人不耐烦了。虽然这个季节田地里没有要种的也没有要收的,但打牌的还有各自的牌局要赶,做奶奶妈妈的还有各自的孩子要带,长舌妇长舌男还有话局要聊。
吴婆婆站在门口里,从兜里掏出一张红纸来,红纸上面写了金色的字。她将红纸折叠了几次,然后放在门口外。
众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见了她那么虔诚的表情和一本正经的动作,都安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她。
吴婆婆又拿了杨木扁担,摸了摸杨木扁担身子,说道:“我爹在世时,说杨木扁担比竹扁担好,挑东西的时候滑溜滑溜的,像一条活的蛇一样。这样挑东西肩膀会非常舒服。我爹还说,人活一世,挑的东西都差不多,所以扁担很重要。一条孬的扁担会让你一辈子受苦,一条好的扁担至少会让你的肩膀没有那么苦。我这一辈子没有选好扁担,希望去那边之后能用上这杨木扁担。”说完,她将杨木扁担压在红纸上。
一阵风吹来,红纸上下颤动,像活了一般要从扁担下面逃出去,仿佛它害怕杨木扁担的镇压。
吴婆婆将她会采奶邪术的事情说了出来,并将曾经采过的人名一一说出,然后道歉。
不等愤怒的人们冲进来,她先一步从门槛上跨了出去。
那个扁担的两边仿佛有几十年的时光跨度。站在外面的人们看见吴婆婆在跨过门槛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渐渐增多,眼窝更加深陷,嘴唇由朱红变得干枯,颧骨如要拱破皮肤一般从下面挺起,头发如撒了雪一般最后全部覆盖。
由于身子蜷缩得厉害了,刚才还很得体的衣服很快变得过于宽大。
她胸前最引以为傲的如蜜桃一般的两团很快变得像放了太久已经开始糜烂的桃子,软了下去,瘪了下去。
仅仅是从门里跨到门外而已,可是门外这个吴婆婆已经是真真正正的婆婆了,刚才还站在里面的人仿佛突然藏了起来,做了一个变戏法的玩意儿。
原本要冲过来责备她的人吓得惊呆了。这个变戏法太恐怖,让他们不敢再靠近。
吴婆婆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红霞,眼睛里都是泪水。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摸天边的云霞。
“你给我的,我现在都还给你。”吴婆婆对着天边说了一句在别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
她的话一说完,便倒在了地上。
有几个好心人想上前扶起她,可是走到她跟前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几乎要让人将才吃不久的早饭吐出来。
其中一人掩住鼻子将她的衣服一扯,将她翻过身来,这才发现吴婆婆已经开始腐烂了,眼睛鼻子嘴巴已经变了形,七窍里流出脓水来,面目可怖。她扑倒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个潮湿糜烂的人形水印子。
才一根烟的工夫,吴婆婆的皮肉全部化掉了,只剩一把骨头。也就是一根烟的工夫,吴婆婆将她一辈子偷来的东西全部还了出去。或许她早该去世了,早该在土里腐烂了,所以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老掉,然后死掉,然后腐烂。
在场的人全部被臭味熏得受不住,纷纷跑掉。带了小孩的大人急忙掩住小孩的眼睛。只有几个胆大的人用沾了水的布掩住鼻子,将吴婆婆收进了简易的木箱子里。后来有人在吴婆婆的家里发现许多钱,才买了上好的棺材来,将她从木箱子里移到棺材里安葬。
姥爹得知此事,急忙赶到吴婆婆家,帮忙操办葬礼。他将那根杨木扁担和红纸与吴婆婆葬在一起。
在吴婆婆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个行踪可疑的人。
因为吴婆婆生前没有什么行走的亲戚,所以葬礼上基本都是村里或者附近的熟人,没有不认识的。因此一旦出现一个陌生人,就非常引人注目。
那个行踪可疑的人就是陌生人。
姥爹在给吴婆婆念度亡经的时候一眼瞥到了他。他面容消瘦,皮肤苍白如纸,虽然看起来年纪轻轻,但有一副难以察觉的老气。面对人的时候神采飞扬,精神饱满,背过人的时候垂头低眉,怏怏萎靡。
在姥爹年轻时的那个时代,很多人吃不饱肚子,喝不到油水。碰到别人家有红白喜事,本没有邀请的不相干的人主动前来蹭吃蹭喝的情况并不鲜见少闻。有的不本分的人混在人堆里吃饭喝酒,主人看见了也不好明说,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不管请客是因为喜事还说哀事,主人和客人吵起来总归不好。
因此,姥爹也没有说那个陌生人。只不过蹭吃蹭喝的人也大多相识,熟人熟事。敢一个人跑到外乡蹭吃蹭喝的还真是大胆。
那人跟着办丧事的人一起吃了一顿之后,竟然没有离去,而是在灵堂里坐了下来,默默看着在灵堂里穿来穿去的忙碌人。
姥爹见状,走了过去。那时候办大事吃大席多用长凳,椅子很少。姥爹见他坐在一条长凳上,便与他共用一条长凳,挨着他坐下。
姥爹坐了一会儿,问那人道:“这位兄弟,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磕一个头哇?”
那人淡然一笑,说道:“如果论起辈分来,我只有比她大没有比她小的,我当然不能去磕头。”
姥爹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底,但还假装不理解,继续问道:“冒昧问一下,我看你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吴婆婆比你大一倍不止,为什么她的辈分只有比你小没有比你大呢?”
那时候除了看年龄论辈分,有的村里或者乡里还看派份论长幼辈分。同姓的人如果有家谱族谱,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派份的,假如他们用八个字“苑、吕、申、甫、谢、宗、杜、育”做派份用,那么申字派的人得管吕字派的人叫做伯伯叔叔,叫苑字派的人做爷爷。而吕字派的人叫苑字派的人做伯伯叔叔。不管实际年龄大小,以此类推。
虽然我不用马家的派份,但是论起来画眉村的许多老人都要叫我做爷爷或者伯伯。因为我妈妈没出嫁之前派份很大。
所以,年纪大的人不如年纪小的人辈分大,这并不稀奇。我读小学的时候,村里人还经常开玩笑论起辈分,要大人叫还在穿开裆裤的孩子做伯伯爷爷祖宗之类的。这种事情现在几乎没人提起了。
由是,姥爹又问那人:“莫非你在吴家的派份在吴婆婆前面?”
那人忙摇头说道:“不是,不是。我不姓吴,不用吴家的派份。我比她辈分不会小是因为……”后面的话他咽了回去。
“哦……我知道了。”姥爹说道。
那人不知道姥爹已经跟死去的吴婆婆聊过一些事,见姥爹一副醒悟的样子,便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不用我明说了吧?这里人多耳杂,被别人听到就不好了。”姥爹说道。
那人一愣,盯着姥爹看了许久,然后眯着眼睛问道:“她都跟你说过了?”
姥爹点点头。
“你就是司徒子吧。”姥爹看着他的眼睛。
他将眼睛闭上,微微颔首。
司徒子的面容比吴婆婆保养得好多了,除了偶尔脸部动作有点大,带出一些不自然的皱纹之外,几乎就是一个年轻人的脸。头发乌黑茂密,也比吴婆婆好许多。但是他的神情和气质掩饰不了,那是只有经过时间的洗涤才能拥有的。由此看来,采阴术比采奶术要优越一个层次。
“请问高龄?”姥爹问道。
他闭着眼睛说道:“期颐。”
外公给我说到姥爹询问司徒子年龄的时候,我问外公期颐是什么意思。外公说,《礼记》上说“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四十曰强,而仕。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百年曰期,颐。”期颐就是一百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