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岭后山之上多是些荒地,天然土壤贫瘠,不适合耕种。
这些年宋先虽然在山上屡屡提倡开荒,并且以身作则,亲自开辟了不少田地,可山上龙头寨里的帮众对开垦荒地一事依旧是兴致缺缺。
勤劳耕种,哪里比得上下山劫掠来钱更快?
耕地不如经商,经商不如劫掠,所以不论哪个朝代都对商贾和那些游侠管束极严。
今日日挂中天,风和气清,正是农忙好天气。
后山上,宋先这个一寨之主正抡着锄头,翻着田地里的泥土。
短衣挥锄,汗流浃背。
身边几个老农虽然比他干的只多不少,可却是一脸轻松,游刃有余。
“寨主快停下来歇歇,这农事急不得的。”
“寨主万金之躯,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这些山上的农户大多是山寨里的人物。
年轻之时下山劫掠,横行无忌。上了年岁,再也抡不得刀枪了,便又抡起了锄头。
宋先直起腰身,微微喘息,“这里没有什么寨主,只有自小在山寨里长起来的宋先。诸位,农忙乃是大事,寨子里的那些兄弟们不成器,整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这里还有烦劳诸位。”
“寨主真是折煞我等了,我等如今年迈,做不得上阵厮杀的大事,也只能为山寨里出把子力气了。”
“寨主仁义,亲自下田鼓励我等,俺回家一定告诫俺家那小子,下了山一定要多多杀敌,为山寨立功。”
宋先又宽慰了这些老人几句,询问他们家中之事如何,可有为难之事。
他一脸仁善祥和,丝毫不见在山寨议事堂里的杀伐气。
沈行蹲在路边,捻起田里的泥土打量了几眼,泥土黄而涩,地疲而民饥。
他是读书人,可也走过万里路。
天灾,乱世,两者兼俱,此处百姓如何能够不反?
“沈军师以为我这农田如何?”
“寨主仁义,富贵而不忘根本,合该成就大事。”
宋先蹲在他身边,“沈军师应该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
沈行丢掉了手中泥巴,笑了一声,“以小惠而买人心,寨主果然好手段。”
宋先也是笑了起来,“若无手段,如何成大事?沈军师,你说是你的手段更高些,还是我的手段更高些?”
“自然是寨主的手段更高些,属下如何敢与寨主相提并论。”
“要是我要你比呢?”
“真正说起来,属下从小到大还没服过旁人。”
“本寨主也是。”
“沈军师,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把你留在山上?”宋先转过头,盯着沈行。
沈行神色如常,“大概是寨主识英雄重英雄,看不得豪杰落难。”
宋先大笑,“我只是觉得独据山中少了不少乐趣,与天斗固然有趣,可与人斗也是其乐无穷。何况值此乱世,用人以才不以德。纵然是忠贞不二的良善之人,却也不如身怀才学的野心勃勃之辈。”
“寨主就不怕阴沟里翻船?”
“若是心中半分自信也无,如何做的大事?一心忧虑翻船,那我不如一生龟缩在这龙头寨里,岂不是安稳的很?沈军师以为如何?”
“自然,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寨主好大的气魄,如此胸襟要是再不能做出一番事业,就真的是天理不容了。”
宋先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请军师下山走一趟,看看那个杀伤了我血衣神兵的读书人是个什么人物。”
沈行摇着羽扇,扫了扫方才宋先在他肩膀上留下的泥渍。
“我也正有此意,如此豪杰人物,不可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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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镇里没了龙头帮,百姓们都是安稳了不少。
虽说他们也知道没了龙头帮,不久之后也会有虎头帮,有蛇头帮,可那终究是之后的事,既然不是眼前事,那便可以暂时不放在心中。
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能多活一日,多活一日就是了。
长平街上有间肉铺,店铺老板姓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家肉铺子也算是他家世代传下来的行当,年岁比孙老爷子都要大上不少。
肉铺老板早年间就没了婆娘,只剩下一个年岁还小的儿子与他相依为命,那孩子自小就是个惹祸精,整日跟着刘满在乡间巷弄里四处乱跑。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被他送到了有间私塾交给了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铺子里不时传出“砰砰”的刀击案板的声响。
五大三粗的汉子正罩着满是油渍的围裙,拿着一把剔骨刀,狠狠的切着案板上的猪肉。
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刀的起落不时鼓起。
案子上的猪肉逐渐细碎开来。
汉子是个实在人,既然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肯教自家那个傻孩子读书,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有所表示才是,人家不收银子,那就只能送些自家的猪肉,想来那位先生应当不会拒绝。
他正想着,一个青衫书生已经来到了店中。
今日朝清秋给那些孩子们早早的就上完了课,闲来无事,他便想要到这些孩子的家中转转。
第一户就来到了这家肉铺。
汉子愣愣的看着这个书生,永平镇的糙汉子很多,读书人却不多。
“先生是?”
朝清秋拱了拱手,“有间私塾,朝清秋。”
姓楚的汉子赶紧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面上有些局促。
“朝先生怎么突然就来了,是不是俺家狗娃子在私塾里犯了啥大错?要是他得罪了先生,先生只管跟俺说,等他回来俺一定要他把鞋底吃个饱。”
朝清秋一笑,斜眼撇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巷。
这几个小家伙从他出了私塾就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次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在私塾里起事端。
巷子里,刘满带着两个少年人在那里唉声叹气。
其中一个有些瘦小的孩子就是楚姓汉子口中的二娃子。
刘满叹了口气,老气横秋,“二娃子,这真是你亲爹。动不动上来就要打你板子。”
二娃子下意识的摸了摸屁股,前两天让老爹打过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
“说起来都是伤心事,没娘的孩子,挨了打也只能忍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病相怜。
“还是小阮好,家里有个娘亲。”
另一个跟着他们来的孩子也是有些怨气,“我倒是羡慕你能被老爹打一顿,俺要犯了错,俺娘能够唠叨一个月。”
小软自幼丧父,四周邻居见他们孤儿寡母的有些可怜,就一起筹了些银子,给他们撑起了一家胭脂店铺,白日里打开门做生意,到了夜里也能当个住所。
这家胭脂铺子刚好就开在二娃子家的肉铺对面。
平日里无事之时,二娃子他爹也时常会去胭脂铺子里帮帮忙。
刘满随口道:“我看你俩一个没有爹,一个没有娘,不如咱们帮你们爹娘牵个红线算了。到时候,你们两家的生意还能合二为一,更进一步。”
然后他就发现他那两个好兄弟正盯着他,面色怪异。
刘满讪讪一笑“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嘛,别当真。”
二娃子吞吞吐吐,“其实,朝先生是我找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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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铺里,朝清秋坐在汉子搬来的长凳上。
“二娃子在我那不止没有犯事,而且还乖的很,读书识字都很认真。”
汉子欣慰的点了点头,他本就没想着自己那个傻孩子读书能有什么大出息,将来能够读书识字,考个秀才的功名,就算是祖上积了大德了,再不济,将来也能继承自己的这份祖业。
朝清秋笑道:“听说二娃子娘亲早已经病故了,楚大哥而今还是独身?”
汉子愤怒起身,“是不是我家那臭小子在先生面前胡说八道,看来这次绝计不能轻饶了他。”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是二娃子,是刘满那天和我闲聊时提及了这事。”
汉子听到不是自家娃子,心里一松,接着又是怒从心头起。
那个刘满他也见过不少次,每次见了自己都是楚叔叔长楚叔叔短的,没想到敢在背后编排自己。
他对刘老爷子是敬重的,不过想来刘老爷子也不会介意自己帮他教教孙子。
“如此说来,楚大哥果然是对对面的小阮他娘无意了?”
汉子涨红了脸,“朝先生是读书人,也不是外人,实话实说,我与她都是独身,要说全无意思,那是睁着眼说谎话,不过我都这个年岁了,街坊邻里的,我也怕坏了她的名声。”
“楚大哥可知道小阮他娘的心意?”
汉子憋了良久,“她该也是有些心思的,不过想来也是怕招来街坊四邻的闲话,所以这些年一直对我都是忽冷忽热的。”
朝清秋双手拢在袖中,“楚大哥,别怪我多言一句,嫁娶本就是寻常事,如今你未娶她未嫁,旁人言语几句又能少了几块皮肉不成?既然拦不住,那就不如放开心胸。”
“人生百年匆匆过,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