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黑布帐篷与背后的山峰一样深黑如墨,仿佛与夜幕并为一体。
一轮明月穿出云层,洒下一缕银辉,天空上却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月照千古,几近无情,让这片焦灼如废墟的土地显得更加清冷,有几只不知躲在哪里瑟瑟发抖的蟋蟀正在苦苦鸣叫,似乎也对眼下的境况大为苦恼。
郾城外不足十里的小镇上驻扎这一支大军,高悬的旗帜鲜明,大宋正旗下是岳字帅旗。
大帐当中,全身衣甲未解的岳飞沉思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三年前,岳飞手下不过数万之军,但他一鼓作气,连续收复黄河以南大片国土,使之形成西起川陕,东到淮北的抗金战线,他意气风发,准备大举收复中原,北上灭金。
但就在这时,当今皇位赵构,不知为何竟然起用极力妥协主和的秦桧为相,停止抗金,接连有王庶、张戒、曾开、胡铨被罢免,甚至多人惨死,岳飞几年间虽不断升迁,但也早已失去一战而定的时机。
现如今岳家军比那时更加成熟善战,可完颜兀术掌握金国大权,南征大宋的意图已经显露无疑,若是此次将要展开的大战中自己不幸落败,到时候千里山河又将陷入一片火海。
“收复山河,迎二帝还朝”
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岳飞时刻以此作为目标。
而如今鬓间银丝又填了许多,可那幅壮丽的画卷却似乎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逝水终要东流,山川亘古依旧……
银辉荡漾,风声瑟瑟。
岳飞走出营帐,抬头仰望天空,只见月亮在云层中穿梭,时而明亮,时而幽暗,向着不远处古老的城墙望去,看着里面闪烁着的万家灯火,他不禁生出一股豪情。
“千古明月照雄关……山重路遥鬓先斑……琴瑟悠悠霜满地……江湖渺渺水清浅……英魂今生归何处……白鸥飞时江水寒……誓把青锋击穷寇……不捣黄龙终不还……”
吟罢,终于将胸中抱负一舒而尽,多少年的金戈铁马,多少年的枕戈待旦,为的岂是自己千古留名。
这时候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激昂无比的箫声,转而又如流水般缓缓流淌,巧妙的音符踏着优美的旋律,为这夜色更增添几分壮丽。
……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风声。
地处朱仙镇以北的金国大营里,夜晚的空气充满了干冷的意味。
但与宋军大营里的气氛不同,这些营帐里一片欢腾,来自北方的汉子性情大多豪迈无拘,酷爱热闹,除去上阵杀敌,枯燥的军营生活他们向来是少不了的酒与肉的,与家乡一别数年,不过也是图一丝快慰罢了。
雄鹰出呀出黑水……铁骑长枪指中原……北方的汉子草原狼……不怕流血和流汗……南朝的少女美如画……南朝的金银花不完……展开翅膀的雄鹰啊……昂起你高傲的头颅吧……去飞向远处的苍穹……去俯瞰……大好的江山……壮丽的北国……富饶的江南……
粗犷的北方汉子一边喝着烈酒,一边唱着豪情万丈的歌,一时间竟将那股随时可能流血丧命的紧张都抛之脑后。
飞鹰旗下,金国四王子完颜兀术的营帐里虽然灯火亮如白昼,却是极为安静,他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椅子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帐中温暖异常,
所以他也只是披了一件北方民族特有的外衫。
他此时正在默然发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像全然忘记了下面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正是四王子,也是完颜兀术的二哥,完颜宗望,他看着那名窈窕的女子出去后,目光里火焰一般的炙热便也跟着消失。
“老四!”虽然兀术作为全军的统帅,但在没有他人的时候,他还是习惯这种叫法。
完颜兀术的思绪被打断,他重新把目光收回,炯炯的看着自己的二哥。
“一直我都想问你……”
“为什么你这么看重这个女人,难道你对她……”他没有再说下去,带着些许讥讽的笑意看向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完颜兀术抬起头望着还在扇动的帐前那面厚重的帘子,较有意思的笑了笑。
“二哥,你真的以为我是看上了她?”
他的话让完颜宗望有些吃惊,这名来自中原的女子除了毁容前还有几分容貌,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理由,让老四从自己的虎口里把她保下来。
看着完颜宗望不解的目光,完颜兀术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前我们驱兵南下,没见什么抵抗便到了他们的国都开封城下,美女、金银财宝搜刮不尽,可是现在却越来越难,不但所遇的军队奋死抵抗,就连老百姓也从中捣乱,让我们损兵折将,甚至可能功败垂成……”
“要不是南宋那个小朝廷里的皇帝怯战又偏安一隅,我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入主中原!”
完颜兀术从座椅上起身,背负着双手走下台阶,怅然说道:“从赵匡胤得了江山如今快有两百年,就算没有我们的铁骑,他们的国家也昏庸无能、民不聊生,所以让他们陷入危亡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自己……”
“我们以往不管是征战辽国也好,还是后来的宋朝,所攻下的城池都极尽掳掠,甚至屠城,这也是他们那些人拼死抵抗的原因,他们宁愿在自己的国家里被昏庸的皇帝、官员当成鱼肉来宰割,也不愿让我们这些外族人烧毁他们的房子,侮辱他们的妻女……”
“二哥,我想我们要重新想一想,这样连年带着铁骑去烧杀掳掠,除了会增加他们对我们的仇恨,我们想要的就只是那一箱箱金银财宝还有用汉人的那些美丽的女人来满足我们的那点虚荣心吗?”
完颜兀术目光如炙热的火焰一样,喷吐着长长的蛇信触在完颜宗望的脸上,让完颜宗望长满横肉的脸也不禁热了起来。
完颜宗望微微低下头去,他忽然明白一件事,当初他还不服气,父亲拿走了他的元帅大印,让老四去统领兵马,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与他相比的确有着不小的欠缺。
看着自己的二哥低头不语,完颜兀术也并没有再说下去,他昂起头,目光既深且远。
“我们不能带着铁骑杀光所有汉人,就不能让他们更加的仇恨我们……我留下她只不过是想找一个人来见证……总有一天,巡牧天下的不止是那些腐朽的汉人”
完颜宗望霍然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小山,他的声音仿佛是山林间的猛虎。
“老四,二哥明白了,怎么干你就说吧”
完颜兀术目光比那飞舞的火焰更加炙热,大笑道:“二哥,就等你这句话”说罢他转身在
桌案上举起那盏很大的酒杯。
“让我们兄弟干了这杯酒,然后一起把大金国的飞鹰王旗插在郾城的城楼上”……
金国的大帐里一片热闹的景象,酒肉、高歌,直到夜深了,才渐渐安静下来,柳飞燕已经习惯,每当大战在即,这些金国人都会似这样痛快淋漓的喝上一场,然后便会像狼群一样冲向他们熟悉的战场。
突然吹来一阵劲风,柳飞燕虽然不是弱质女流,但还是难免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阴风吹的缩紧了身子。
白纱后的那张脸已不负曾经容颜,白皙的肌肤上永久的刻上一道深深的疤痕,这将注定永生都无法抹去。
可是她还是很庆幸,一道疤痕为她留下了一个干净的身子,要不然……她也不会再活下去。
她忽然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天空,仿佛看到渺远的世界。
清冷如水的月光洒在她的脸畔,即便隔着面纱,也泛起一层银色的光辉,她双手托在下巴上,任风吹乱了长发。
那个人将她保下来,如同虎口夺食,却没有再以任何方式去逼迫她,只不过让她在看,看他如何统御众将,去逐鹿天下……
她知道,他的目光很远,甚至比整个中原更远……
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熟悉这里的一切,其实这些北方人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凶神恶煞,对女人除了百般欺凌就再无其他,他们外表看起来虽然粗狂了些,除了日常大肆喝酒吃肉,他们极少弹弄琴棋书画,舞文弄墨,但他们同样爱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妻儿,他们耿直的性情让他们甚至比许多阴暗的汉人更值得相识……
可是,谁让天生便是不同的族类,而如今的仇恨或许是几辈子解都解不开的。
……
有些人虽然素未谋面,却早已将彼此当中一生中最大的敌人,或也可称之为知己。
岳飞一路北上,完颜兀术一路南下,他们的名字都写在对方营帐里最显眼的位置,这足以说明,他们都将对方当成劲敌,但他们不会急于相见,因为真正相遇的那一刻,就是长矛与鲜血的碰撞。
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谁也不愿轻易开启那场久违的大战。
一个南征北战,被天下百姓赞颂;一个则统领举国兵马,开疆扩土。
一个无疑是英雄,注定留名青史;一个被当世畏惧,成就一代枭雄。
这样的两个人,注定成为举世之敌,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他们都同样难以入眠。
火把在黑夜当中跳动,一如他们心底无法释怀的火焰。
岳飞伫立帐外,远望那座巍峨的郾城,这座古老的城池从来都作为军事重地,他明白,或许在不久之后,他就将与金军的数十万精锐在城下相见。
几乎同时,完颜兀术看着面前那幅巨大的战图怔怔出神,他的手指突然落在一座城池上空,然后把一柄木制的小剑从上空轻插下去。
他的嘴角露出难言的笑容,这一战之后,天下将俯首脚下,取之如探囊取物。
他身后是数十万兵马,面前是王图霸业。
而岳飞仅有数万兵马。
郾城,必将成为你的埋骨之地,他好像隔着空气与传说中的那人四目相对,而胜利,他坚信必将属于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