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众将商议想要扣下圣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时候,来自临安的第二匹快马就已经到了大门外。
传旨已毕,岳飞礼让传旨官道:“大人一路辛苦,请在军中暂时安顿!”
那传旨官望着漆黑的天际,不禁心生感慨,沉吟半晌后说道:“我还有要紧事在身,不能暂歇……”
他顿了顿语气,又说道:“岳将军,江山本来就是帝王的江山,既然圣上要您回师,自然不必自寻苦恼……”
岳飞知道他好意劝解自己,黯然笑道:“大人好意,岳飞心领便是”
传旨官仅仅吃了一顿军中饭菜便又换了匹战马重新启程。
见传旨官已走,最先忍不住的人便是牛皋,他将手里的馒头猛地摔在桌子上。
怒道:“好个挂念将士!好个共续君臣之谊!多半是这会儿金军的铁骑不会影响他的好梦了,就觉得高枕无忧了?”
刚刚醒来的万雨棠一直沉默不语,此刻突然站了起来,冷冷说道:“如果这样就班师,董三哥和两万将士他们的大仇什么时候才能报?”
“说了十多年的收复山河又将从何谈起?”
众将附和,唯有岳飞一直不语。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王贵,休要胡言!”岳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又让人不敢抗拒。
“大哥!”万雨棠拧着双眉,恨声道。
岳飞摆了摆手,所有人只能重新归座。
“你们要记住一句话,我们这支岳家军不管打多少胜仗,永远都是大宋的军队,而大宋也永远都是赵家的天下……”
说罢,岳飞起身离去,甚至连头也没回,留下一群沉默无语的将军。
半晚时分,本还有些犹豫的众将又接到了第三道旨意,依然是让岳飞率全军班师,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责备或是夸赞之语。
接下来,第四道金牌,第六道金牌……直到第二天黄昏,共计十二道旨意,十二道金牌。
送走第十二位宣旨的太监,岳飞望着黄昏,久久伫立,残阳如血,洒在他脸上,像是这斑驳的光阴,永远的刻下了痕迹。
“今失良机,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夕阳中,还未及不惑之年的岳飞鬓间华发早生,孤独的伫立在昏黄暮色之中,这一瞬间,看起来竟如一个历尽沧桑佝偻着脊背的老人。
一直站在远处看着岳飞的牛皋、万雨棠等人此时再也忍不住泪水。
铮铮汉子,泪水自然不会轻弹。
此刻,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铁一般意志的人瞬间苍老无比,让他们又畏又敬的三军统帅,心里到底埋藏了多少苦涩?
牛皋恨恨的踏了一脚,道:“以后还打什么仗,大家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换回一个大好时机,人家一句话就让你什么都重头再来……嘿,嘿嘿……”
万雨棠满眼赤红,想起那场惨烈的屠杀,那些惨死铁华车下的战士,屹立不倒的董先,枪挑十二架铁华车的高宠,一幕幕无不染满鲜血,他实在是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
可是看到岳飞沧桑背影,
他还是没有再说一个字。
……
中军帐里,岳飞手里拿着一张黄纸,反复端详,神情凝重。
岳云一丝不苟的站在他身边,这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出去,烛光之下,就只有这对父子陷入了沉思当中。
岳云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向来都是敢当先锋,如今从一名小卒也成为了军中将领,对于父亲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当年的一腔热血熬成了双鬓白发,但他从来没有动摇过心中的信念,哪怕身边的好兄弟一个个战死沙场都不曾让他磐石般的意志有过更改。
而这一次朝廷连下十二道金牌,让他始料未及。
此刻,岳飞已经盯着黄纸看了许久,岳云看不到纸上写的什么,但对于这种纸张却有些奇怪。
一般别人写信用的多是白色纸张,这种黄纸大多都是寺庙当中才会用来写一些符纸所用。
“父亲,可是有什么可疑之处吗?”岳云还是忍不住问道。
岳飞摇摇头,拿着黄纸的手又攥的紧了些,然后递给了岳云。
岳云接过黄纸,一看上面的字迹并不多,但字体苍劲有力,显然不是寻常人所写。
“时也运也命也”
“莫强求莫强留”
在字迹的最下方还盖着一个方形印信,岳云仔细看了看,古朴而奇特,一时间不知道写的到底是什么。
“父亲,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岳云问道。
岳飞沉沉的吐了口气,缓缓道:“这正是一个极大的可疑之处,军营当中防守严密,一般人自然不可能随意出入,能悄无声息送信到我帐中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不是军中之人就一定是武功极高的高手……”
岳云脸上立刻出现惊愕之色,说道:“岳家军里都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多年的生死兄弟,自然不会有人做这种事而不说,那么肯定就是外面来的人,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中军大帐,这样的人……”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是明显,那就是危险,能出入中军大帐又不惊动任何人,这般来去自如的人物要想干点什么事情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岳飞却摇了摇头,说道:“此人武功极高自然不可否认,但从留下的书信来看似乎并无恶意,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安然坐在这里”
“时也运也命也……莫强求……”
他默默想着两句话的意思,隐约中好像是在劝自己什么,可是到底想说些什么呢?实在是不得而知。
岳云认真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不由问道:“父亲,你看这印信上到底是什么?又是什么人会用一张黄纸”
岳飞接过黄纸,认真的看向那块方形印迹
“这种印信应该是朝中官员所配有之物,但又不是当朝所用,上面的字迹极为古朴,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之物?”
岳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说道:“父亲,不如请吴先生来看看,他家中世代行医,更是几代都在身为御医,家学渊源,可能对故旧之事有所研究!”
岳云说罢即刻出了大帐,没过多久,便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这老者素白长袍,和颜悦色,虽
然年纪极大,但满面红光,显然是身子很是康健。
这正是岳家军当中的医官吴清源,其实他身为御医多年,后来因为靖康元年那件大事已对朝廷心灰意冷,便出了京城,辗转遇到岳飞,便留在了军中,治疗将士伤势,颇受尊敬。
岳飞见老人家进帐,赶紧起身。
“吴老,这么晚还烦你前来,岳飞有愧!”
吴清源徐徐走来,无太多老态。
“岳元帅这是说的哪里话,可是身上的毒素又有反复?”他一向是心直口快。
“吴老,岳飞伤势已好,这次请你不是让你行医,而……要请你看一样东西……以示鉴别”
岳飞略一沉吟,走到案前,拿起那张书信,将它递给吴老。
老者拿起黄纸,眯起眼睛端详信上内容,许久,他竟发出一声长叹。
“我看这字迹笔力刚劲有力,即便是当世书法大家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其中似乎还暗含一股王者霸气,想来并非寻常之辈所书,却看不出到底是何人所写”
吴清源看到最后他的手明显在微微发抖。
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吴老才缓缓放下黄纸,闭目静思,当他睁开眼睛时,有些老泪纵横。
“我终究还是老了,明明这幅字字体无比熟悉,却全然记不清是出自何人之手!哎……”
“这字迹我是认不出了,但这下面所盖的大印我却认得”
岳飞一怔,说道:“哦?这大印看起来并非本朝之物,难道是前朝?”
吴清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平静下来之后才说道:“这颗印信虽不是近代之物,但也并不如何遥远,只是……一般人自然不会认得,因为这正是本朝开国皇帝太祖亲自督造之物,想不到这印信遗失已有一百多年年,竟又突然出现……”
“岳元帅,不瞒你说,这乃是当年太祖皇帝亲授的宰相印信,其主人便是我朝那位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宰相赵普赵则平……”
此言一出,连岳飞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吴清源继续说道:“只是这印信一角不知为何却有所缺失……实在是难解,难解……”
岳飞完全陷入了沉思当中。
赵普与太祖皇帝一起打下江山,辅助太祖完成兵制、吏治等多项变革,于淳化三年就已经病逝,被追封为韩王,可谓是大宋历史一代贤相。
只是他病逝距今近一百五十年,连同他的宰相印信朝廷也并未收回,他家中后来向朝廷所述却为遗失,没想到今日却突然再现。
死人自然不能复生,时隔一百多年又有谁能预料到后世的风云诡谲,更不可能借此来警示自己什么。
岳飞半晌默然,纵然他半生于疆场驰骋,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奇怪的事情。
……
第二日清晨,所有将士一夜未眠,岳飞终于还是宣布“即刻班师”。
没有人再说出异议,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做下这样的决定,岳飞心中的艰难比任何人都要深。
岳飞凝望案前的十二块金牌,憾然长叹道:“十年之功,终毁于一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