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逢雪 (完结)
裴轻舟与万子夜赶到近前,先看到的,便是不识公子奇特的神情。
她以为,这向来对义父乖顺的邪佞公子,是决不会露出这样讥诮的凉薄笑容。
或许不识公子还没意识到,在他拼死杀出裴家庄包围,见到的却是义父的狼狈相时,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已经开始动摇。
见方天宇阴寒着脸不作声,他细声细语地又道,“义父,该撤退了。”
“在我面前,几时轮到你来发令?”方天宇大约听出了几分责备,盛怒之下拂袖,毫不留情地抽出个巴掌,“滚开,这是我跟裴琅的了断,不容你来置喙。”
不识公子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整个人翻到在地,苍白的脸颊变得通红。
在低入尘埃的屈辱姿势中,他看见了,裴轻舟与万子夜正欲替裴琅出头,却像两只雏鸟一般,被护在了身后。
也看见了,方天宇的脸色极差,却完全不顾长生教的劣势,依然想要拼个你死我活。
这一刻,不识公子的双眸有些放空。不知道是否因为方天宇的力道过大,竟让他的大脑一时间不能运转。
他原本以为,温情与称雄只能选择其一,可是为什么,明明神蛊已经出世,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长生教覆灭。成百次痛不欲生的试蛊,又算什么?
一种叫做失望的情绪,席卷了他。
而失望的尽头,是恨,令人措手不及、生了根就会快速长到盘根错节的恨。
不识公子忽然想起,在益州城被困的山洞里,蓝衣的少女轻轻抬起手指,那令人嫉恨的蝴蝶便为她带来了安心。
于是他莫名地伸出了手,向着那暗红的衣袍。
没有蝴蝶,但一只熟悉的大手代替了蝴蝶,握住他颤抖的指尖。
不识公子的双眼里亮起了光,惊喜道:“义父!”
“不要伸手!”裴轻舟突然喊道,“不识公子,他并不是……”
这一声清叱没能唤回不识公子的神志,他在绝望之中生出希望,任由方天宇将他拉了起来。
“不识,好儿子,”方天宇丑陋地笑了笑,却立刻转为狰狞,“将你的内力借为父一用!”
话音刚落,惊变丛生!
不识公子的眸光骤暗,顷刻间,哀嚎声又凄又厉,好似被烈火灼烧的野兽,撕心裂肺地传遍整个方宅,引得死斗中的长生教众一片心颤,不由地僵住了身子,向这处望来。
这有悖人性的场面,看了还不如不看,更教人脊背发凉。
方天宇的大掌好似一个吸盘,牢牢地锁住了不识公子的肩头。
两人相连处寒气四溢,隐有黑气缭绕,阴寒的内功吸入体内,他的脸色幽绿大盛,顿觉舒服许多,食髓知味地抬手,又是狠狠一掌吸附。
裴轻舟确定,她听见了肩胛骨碎裂的声音,伴着一声痛苦的惨叫,让她的秀眉越皱越紧。
虽然她并不可怜不识公子,却也不能让方天宇继续吸收,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提起灵雀剑来,只听一声暴喝,“住手!”决明剑率先夺出,裴琅如有雷霆之势,笔直地向方天宇刺去。
他这一剑,好似千百年的流云在瞬间浮光掠影,绝然的剑意中,不经意地漏了些不为人知的孤寂。
没人看清这一剑。
裴轻舟也没看清楚,可她心里明白,父亲的伤势撑不起这泣神一剑,“爹!”
“闺女,这回,爹可算是尽力了。”玩笑般的话语近在耳畔,眨眼之间,裴琅回到了原处。
只是,光芒渐消时,口出吐出大团的血来,像半张脸浸在红花里,“这劳什子‘万灵’,真够麻烦的,这次回去,我一定听你的,老老实实给它先取出来。”
“爹。”裴轻舟的呼唤带了点儿哭腔。
裴琅又笑,“丫头,爹打赢了,你怎么还哭鼻子?”
说罢,一只胳膊搭在万子夜的肩头,赖着平日的厚脸皮道,“子夜,你也别皱眉,不好看。为师的怀中有药,快摸出几颗,给我保保命。”
万子夜依言摸药,双眸里却翻涌着望向他处,忽地凝目急声道,“师父,他......”
方天宇终于在裴琅的阻断下停了手,这会儿像一颗被天雷击中的古树,额头上裂开一道缝隙,血流如注,兜了满头,只剩下恶鬼索命似的双眼,泣血圆瞪。
他竟不死!
脱力跪地之际,弯曲的双膝正到一半,方天宇竟大喝一声,陡然运功催向体内暗绿的神蛊,那神蛊似是应他,眼看着在他的皮下越游越快。
“只要我有神蛊,就不会败!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柄锋利无比的小刀,穿进了他的胸口。
握住刀柄的,是不识公子用尽了力而发白的手指,瞧着几欲断了,却好似一身的残余功力全放在这五指上,死死地握住小刀,又向前推了半分。
紧接着,一声气若游丝的叹息散了,不识公子暴起发力,硬生生地剜下了一块肉。这肉块鲜血淋漓,正裹着扭动的神蛊。
方天宇的胸口缺了一块,没了神蛊,精神气也跟着没了。他捂着血淋淋的心口发愣,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义子,“你竟敢......”
不识公子惨笑两声,不顾神蛊上沾着人血,捏出来放在嘴里吞了,幽幽地道,“义父,我为什么得不到蝴蝶?”
方天宇听不懂,也没有机会再去懂,双目无神地望向方宅破败的回廊,恍惚把自己的暗红衣角当成了谁的,迟缓地走了几步,终于倒地而亡。
不识公子平静得疯狂,神蛊带来内力的涌动,让他失去了肩膀的痛感,木偶似的活动了两下,嘴角牵起一个微不可闻的笑意,“今日我自知难逃,但你们也别想如意。”
裴琅因“万灵”蛊虫作祟,一时动弹不得。
正当时,一蓝一白两道身影破雨冲天。
裴轻舟带伤,却仍像一只不屈的飞雀,出剑挽住了雨,纵起了风,一招纯熟的“急雨”刺出十八次利落的剑。
她进,不识公子也只进不退,他得了神蛊相助,运起护体罡风,同时出掌硬接剑招,虽浑身皆是破绽,却始终能够以强劲的真气周旋。
两人眨眼间走出数招,互争不下,只见一道天河,万丈寒芒,万子夜展袖如鹤,像是摘下了漫天星子,一齐拢在手中激射,无一不打向不识公子的绿光过处。
双方皆被方天宇所伤,此时出招,即是破釜沉舟。
裴轻舟破不去罡气,干脆回撤几步,手腕一震,掷出灵雀当作飞剑。
青色剑光在长空中燃起冷焰,在暗器的掩护下一路挺进,一寸一寸地,似是将完美无瑕的琉璃戳开了豁口,剑鸣清啸中可听得气旋连连炸响。
不识公子尚且不知,体内神蛊实则已打过了折扣,再要调整内息,却发现几处大穴停滞,来不及惊疑,剑风已至,衣袂飞扬,再回神之时,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他本没有方天宇深厚的内功底子,又强行操纵折腾了好几回的神蛊,眼下,气穴毁了七七八八,再想祭起杀招,已是无济于事。
清透的青剑穿过他的心脏,几柄飞刀也不偏不倚地扎在他体内的神蛊上。
雨好像停了。
不识公子有些疲惫,倒在血泊之中,连脖颈都懒得动一下,只呆呆地望着深空,忽而听见箫声,是谁在吹奏?
也不知道江湖的顶端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追逐。
他只想伴着萧声入眠,不知是否能同周公一般,梦见自己的蝴蝶?
裴轻舟也实在没了气力,双手垂在身畔,却觉得此时此刻,周围的一切是那样清晰。
她能看到陆诚的锦衣脏兮兮的,杵着枪的姿势有些滑稽。他怎么弄成了那副鬼样子,之前嘱咐他打不过就跑,他到底跑了没有?
她能看到裴琅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正没形的,也不怕弟子们笑话,一会儿二伯和堂哥还不揪着他的耳朵数落。
她还能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揽过了她。她在他的怀中抬眸,望见今岁的第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白衣上,小小的冰晶不肯融化。
第一片雪像开启冬日的信号,更多薄雪悠悠地飘落了。
裴轻舟探出温热的手,轻轻地贴上万子夜脸颊,“子夜,你冷吗?”
万子夜摇了摇头,将怀抱圈得更紧。十年前的雪夜,他早该跟她说的,“你的手很暖,我不冷。”
“以后,别在夜里独自走雪路,我会陪你。”裴轻舟便不再望他,任他为她挡住渐密的细雪,只管闷头把脸上的水渍胡乱蹭在他的衣襟。
“子夜,我想回家了。”
“好。”
万子夜轻声一笑,裴轻舟听见他的心跳,像埋在细雪深处的芽,等来了真正的春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