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望月怀旧
裴轻舟正好想找个机会,将父亲的托付的锦囊交给李秋月,便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绕到客栈的后面,李秋月似乎也喜欢往高处去,足尖三次轻点,跃上一颗仿佛伸手能摘星的参天大树,负着手、迎着夜风,微微低头,望向裴轻舟,“上来。”
“来了。”裴轻舟轻笑一声,似风吹絮,翩翩然就落在了同一个枝上,一次不多,一次不少,运了内息拔高点足,刚刚好三次。
她从怀中摸出锦囊,递给李秋月,“李楼主,这是我爹让我交给你的。”说完,眨了眨清亮的眸子,等着这锦囊拆封。
没想到李秋月淡然地“嗯”了一声,看也不看,十分不感兴趣似的,随手将锦囊揣了起来。
裴轻舟虽然不知道锦囊里什么东西,但就是感觉老父亲的一片心意让人糟蹋了,露出些不满意的神色,“李楼主,你二十来年不见的师兄给你的东西,就这么草率地对待吗?”
李秋月嗤地一笑,“我这趟来,是受落桃山庄之托办公事。私事,都得往后搁。”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掂量着,这里头也就装了一张纸,万一他写了什么矫情话,再给我恶心坏了,不如回头再看。”
裴轻舟不知怎么的,想象了裴琅边写书信边痛哭流涕的模样,浑身打了个哆嗦,忍不住喃喃道:“不会吧......”
明月初升,花叶间笼上了银色的薄雾。李秋月的白玉面具被照亮,与月光交映,像是遥远银河的星子划过,捕捉到的流光残影。
玄衣峭楞楞地溶在树枝里,只有她的眸子比白玉还亮,仿佛蕴着二十几年的星光。
良久,她低低地笑了两声,“那你是没见过,裴师兄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他自认为浪漫,不知道被师父跟我笑过多少回。”
裴轻舟倾了身子去瞧,可惜树影斑驳迷离,从李秋月的半张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倒引了那暴脾气的楼主瞪眼一嗔,“你看什么呢?”
看看你跟我爹之间到底有没有猫腻......这心里话,裴轻舟可不敢说,只缩身回到原处,吐了吐舌头,“实在想象不到,我爹有过儿女情长的时候。”
李秋月没好气地瞥过一眼,“废话。不然哪里来的你?谁还没经历过你这个岁数,青梅竹马、萍水相逢、回首阑珊处,总会有个中意过的人吧。”
这种话题,情窦初开的裴轻舟可呛不过前辈,讪讪地挠了挠头,“你见过我爹追我娘吗?”
李秋月一愣,“你娘是谁?”
“我......我没见过。”裴轻舟的双眸黯了黯,“我爹有一百个理由糊弄我,我懒得再问他。”
这回李秋月倒是难得抖落一些长辈的慈爱关怀,抬手在那少女的发梢抚了抚。
这只手掌不再柔嫩,常年刀尖舔血的岁月,给李秋月的手心里留下粗粝的茧子。裴轻舟觉得额角沙沙的、痒痒的,但那几分莫名的温度,使她心头一热,僵着颈子没闪没躲。
裴家庄里的长辈基本都是男人,有时候也会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肩膀,可是到底没有母亲般细腻的感情,所以不知怎么的,她对这只手有了些依恋。
“丫头,你得知道......”
裴轻舟沉浸在片刻的温情里,乖巧地应了一声,“知道什么?”
“我是江湖里顶尖的杀手,我伸手,你不躲闪,要是我有心杀你,你这会儿脑袋都在树下滚三圈了。”
裴轻舟:“......”
这人就是没法大大方方表现出温柔来是吧?严追前辈,你好苦!
李秋月得了逞,哈哈笑了两声,“裴女侠,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裴轻舟心道:最该防的是您李大楼主,变脸比翻书还快。腹诽过后,还没忘挖掘她老爹的往事,“你既然不认识我娘,那当初我爹追的是谁?是你吗?”
“那可敬谢不敏了。”
若是搁在寻常人身上,大概鲜少有人跟个没娘的少女说,你爹当初爱那个谁谁爱得死去活来,而且那人不是你娘。
不过,李秋月好像跟裴轻舟的跳脱出奇得一致,一个敢问,一个就敢答,上下嘴唇来回碰了几下,话就吐露了出来,“是我们师姐。”
裴轻舟立刻想到了这位“师姐”是何许人也,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跌下树去,当真在树根底下轱辘三圈。
苏袖。十年前方府的主母、惨死的苏袖。
她讶然之余,忽然又觉得不是那么意外。转念意识到,裴琅爱过苏袖,最终却没走在一起,心头生出一片怅然。
为裴琅?为苏袖?为从未谋面的娘亲?还是为了自己、或是自己的那位竹马少年?秀丽的小脸上,一时间忽明忽暗,似忧似悲。
李秋月瞧在眼里,叹道:“人间相思千万绪,到头没个安排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像裴师兄那样的,连说都不说,师姐还以为大伙儿都是师门情谊,哪里能将心分给他。你可别学他。”
裴轻舟不由地听了进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行了,闲话少说。”李秋月忽地敛了神色,却还是抚了眼前少女的乌发,“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聊一聊,素问药宗的宗主姓裴,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啊?”
天底下的女子,谁能连续噎对方两回?
裴轻舟自认她能,裴家庄里的人肯定举双手赞同。
现在她知道了,李秋月也能。江湖老油条的悠然就是如此,上一刻望月怀旧,温言软语,下一刻就干起老本行——套情报来了。
裴轻舟甩发一躲,垂首大呼上当,咬牙笑道:“好一个图穷匕见。”
“非也。是你先掏出锦囊跟我聊起裴师兄,怎么倒打一耙?”
裴轻舟说不过李秋月,干脆不再接茬,抱着手肘,用雪白的手指点起脸颊。权衡片刻,想起万子夜在席间拒绝了蝉衣,决定如法炮制,先不坦白裴钰的身份,只道:“姓裴的又不止我们一家......”
话说到一半,她已经看见了李秋月露出洞悉谎言的笑来,正琢磨着怎么说服对方,一阵发了疯似的狗叫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
就在裴轻舟二人在屋后交谈的同时,万子夜一个人在房间里,回想着《素问灵蛊》的心法。
他博闻强记,晚餐时翻书的工夫,已将书里的内容牢牢印在脑海之中。这会儿倒不是有意窥探宗门武学,只是那时候感到的奇怪之处,总是想印证一番。
他盘腿而坐,先是以裴家驭虫术的心法熟练地运起内息。这件事他做过了万八千遍,蜡烛还没短上几寸,就顺利地完成了一个小周天。
接下来,再试着融合素问的心法时,却出了些问题。
眼皮之下突然红光闪过,一丝突如其来的气息堵塞在玉枕穴,紧接着,其他几处大穴如千针刺入,疼痛不已。
他连忙停下,随即单独运起《素问灵蛊》的心法,依旧不甚通畅。不多时,喉咙里似乎涌上腥甜的气血,额头上冒出层薄汗,衣衫也微微地被冷汗浸湿。
“咳咳......”
万子夜猛地喘了几口气,握了握颤抖的五指,越发觉得蝉衣手里的《素问灵蛊》十分蹊跷。这心法口诀与他扎实的内息相悖,仿佛是在倒行逆施一般。
究竟是他的资质、武学基础配及不上,还是心法出了问题?
好在他的悟性不错,也没有钻进牛角尖里。支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大概得出些原因。
在初初见到素问心法之时,他就看得出来,这心法与驭虫术南辕北辙。他既然已将驭虫术融会贯通,恐怕是绝无可能再单独接受素问的运气法门。
心念电转,又突然想到,若是将异常的各处作相反处理,不知是何效果。
要说万子夜这个少年,思维完全不死板。或许是得益于与裴家父女相处,莽撞可能谈不上,大胆叛逆肯定是藏在平稳沉静里的。
这自行修改心法的念头一起,即刻起身实施。
“上行玉枕......改为下行……”他展纸持笔,先将原本记忆里的心法誊写出来,又在各处做好标注,“如此一来,或可不再冲撞。”
正要进行下一次尝试,前院陡然传来狼狗的狂吠,打断了他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