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曾几何时,道观的弟子们以《诗经》形容赵青松: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知道有多少男弟子在背地里模仿他的举止,又不知道有多少女弟子将他当做梦中情人。
他原本唇似温玉,总是很多笑容,但此时此刻,连眉眼都冷的,冷得像是生来就是个无情的人,让众弟子们不寒而栗。
那被捆绑的青年男人还在地上蠕动,像是一只巨型的毛虫,喊到急处,甚至憋足了气,弹跳起身子,艰难地挪到了赵青松的脚下,“大人,大人!”
“这不明不白的人,又是从何处寻来的?轻舟,你这一趟出去,莫不是引了外贼回来?”赵青松拂袖冷哼,不看地上那人,提剑直指严追,“他又是何人?”
裴轻舟当然不能暴露严追的身份,随口编道:“他是落桃山庄的打手。”
没成想,赵青松有此一问,并非求个答案,而是趁着质问的工夫,已悄然抬起足来,瞅准地上那人的胸口,就是一记要命的偷袭。
“呃啊!”
等众人听到闷哼的时候,为时已晚,楼兰酒楼的假老板翻滚了数圈,头一歪,口中涌出了血来。
“你!”裴轻舟怒目圆瞪,她怎么也没想到,赵青松会用阴招当众杀人灭口,鄙夷地道,“赵师兄,你几时成了这样的人?敢做便要便认,方是大丈夫作为。”
赵青松抗声道:“我没做过,你教我如何......”说着,不经意地瞥见假老板身侧掠去胜雪的白影,定睛一看,原来是万子夜扶起了那人,又给他塞了一颗药丸。
不消片刻,那假老板吊着半口气悠悠地醒了。他自知命不久矣,也知道自己为何能多活这半刻,心道,既然大人无情,便莫怪他无义,背叛这档子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于是猛地抬起手来,闪电似的封住几处大穴,哇地吐出口鲜血,让话语尽量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中,“我原是秀山派弟子,受人教唆,加入......”
风声尖啸,压过了虚弱的声音。
一道飞剑尖锐鸣叫,当头杀来。剑影之后,赵青松瞪着血红的眼睛,是一种不死不休的悲愤。
眼下这情形,若不是痴人傻人,当可分辨谁善谁恶。赵青松急于让假老板闭嘴,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灭口不成,又攻二次,这举动惹了众怒。众人激愤之下,纷纷飞出剑去。
弟子们武功参差,掷出的飞剑快慢不一,但纵使一人能投中赵青松的宝剑,便可阻上一阻。更何况,十几飞剑总有三四柄打中,硬生生地为假老板拖了半句话的光景。
“......神天长生教。”
假老板说完这半句话,心脉俱裂,鲜血狂吐不止,双目闭合之时,嘴角却扬起一丝报复的快意。
十几柄飞剑钉铛掉落。
如同尘埃落定。
赵青松收回剑来,倒退几步,惨笑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转头去寻那位温婉的女子,目光中裹挟着些许哀戚,“婉儿......”
但他想看的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中,蕴满了痛苦与失望,剑影一闪,竟是林月婉亮出长剑,欺身攻来。
她今日穿了水绿的纱衣,原本像是山间静谧的绿泉,一动起来,伴着蹁跹剑影,更是雨后复苏的绣鸟,尖利的喙毫不客气地啄。
赵青松心乱,不攻只守。他无处可逃,只好边守边旋着身子躲,双足在地上画着圈,没个尽头。林月婉的剑招总是差那么一寸,倒像是平日里两人你来我往地切磋。
“林师姐!”裴轻舟清叱一声,提剑跟上。
这一声教赵青松醒过神来,顷刻间扣住林月婉的手腕,夺过了长剑,剑锋一转,反抵在她气急而赤的颈上,“别过来!”
不过,就在长剑被夺之前,林月婉抓住了赵青松醒神的一瞬,用剑尖挑破了他的衣袖。大片墨色的袖子,如同漆黑的乌鸦坠落,黑羽覆盖之下,露出血红的颜色。
活灵活现的嗜血蛇形,缠绕着方块,正中是一“东”字。
裴轻舟曾在三个人身上看到过这个东西。分别是长生教的“西方神使”韩则,“南方神使”上官越和“北方神使”沈从云。
他们一个是臭名昭著的恶徒,一个是欺师灭祖的老道,还有一个是对武学贪婪的世家公子。
她曾经想过,按理说应该还有个东方神使,却从未参透过这位神秘的使者,到底在江湖中是何身份。
今时今日,她解惑了,以这样意外的、沉重的、像是一场噩梦的方式。
陆诚看到这东西,率先叫了起来,“你是神天长生教的神使?!”
赵青松目光微沉,默不作声,曾经眼中的星河归于黑暗。
“赵师兄,神天长生教是什么?神使又是什么?跟你杀害小宣、杀害师兄弟有什么关系?”林月婉的性命距离剑锋只有半寸,她好似并不惧怕,伸出手覆上赵青松的手背,“别再执迷不悟了。”
冰凉的触感从手背上传来,赵青松横剑的手抖了一抖,无意间给天鹅似的颈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赵师兄!”裴轻舟心里着急,却不敢用语言去激,只得放缓了音调,并悄悄地对伙伴们打了个手势,“我不相信你会加入魔教,给他们卖命。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你的苦衷?”
赵青松的眼色黯了黯,喟叹一声,“事到如今,何必说什么苦衷。”
长生教那个邪气的年轻教主找上他,正是他想尽办法为破河巷学堂筹款的时候。最初,他只需要做一些自认无妨的小事,后来......后来是如何失控的呢?
大概是发现了,若不能出人头地,没有万贯家财,便会教人看不起,便会在上门求亲时教人扫地出门吧。
在镇上安插暗桩、泄露青城道观的情报、追杀长生教的仇敌,恶事越做越多,想回头的时候,哪里还望得见来时的路。
只有将可怜孤儿带回学堂的时候,他才会得到一丝慰藉。
还有那温柔善良的绿衣女子,像是为他敲响宁静的暮鼓晨钟。
赵青松想起了,在那璀璨群星悬于银河的夜里,林月婉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而又坚定地说道,“赵师兄,我爹若是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就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去。”
在这无可挽回的境地中,他的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一种感慨,“我何苦任人摆布啊。”
林月婉泫然泪下。
赵青松不去看她,大概是没脸看她,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教主答应过我,只要我盗出冰魄草,从此以后,就可以继续做个光明正大的青城弟子。如若不然,就将我背叛师门之事公之于众。婉儿,我无从选择。”
林月婉轻声道:“你现在可以选择,放下剑,赎你的罪。”
赵青松的眼里,有一丝悔意闪烁而过。却也仅仅在瞬间,就咬紧了牙关,作出鱼死网破之态,“不行。我已经做了那么多错事,无颜面对师门。婉儿,你跟我走吧,我们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再重新来过,好不好?”
“青松,你别做傻事。就算走得掉,你的后半生良心岂能安宁。”剑梅圆润的面目皱出棱角,小心地迈开几步上前,“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吗?”
赵青松摇头道:“师父不必忧心。教主有一句话说得对,良心是世上最拖累人的东西,只要我将它弃了,后半生未必不能快活。”
裴轻舟已在心里骂过不识公子一万遍,此时正在骂第一万零一遍,将生平能想到最难听的话语安在他身上之时,没忘记向着院墙打了个手势。
她的手动了动,一道玄色身影自初霁的长空落下,正是严追。
众人在对峙之际,没人发现他自后墙跃出院子,又绕回前门伏在院墙之上。隐匿气息,乃是三更楼的基本功底,他走得无声无息,自然出手时教人难防。
只见严追利落抽剑,一送一扯,软剑即刻缠住赵青松的手臂,教他动弹不得。
这一刻,赵青松本可拉住林月婉去挡,他却并未如此做,而是凄凉一笑,用另一只手掌将她推向众人那边去了。
没有人质的顾虑,严追放开手脚,大开大合之间,已在赵青松的身上划出二十四道血痕。念秋软剑的紫光亮处,扬起血来,仿佛是在阎罗殿上才可窥见的煞气颜色。
赵青松毫无招架之力,昔日的青年才俊,如今成了蓬头垢面的血人。
“严前辈,别杀他!”裴轻舟扶住林师姐,焦急喊道。
严追虽是盛怒,手下倒有分寸,知道眼前这人与长生教关系甚密,是个收集情报的突破口,于是最后一剑,砍断了赵青松那纹蛇的手臂,之后,收剑立在一旁,再无动作。
弟子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泪流不出,叫声也无,一时间,整个院落鸦雀无声。
赵青松的双目被血糊了,只觉得乾坤血红一片。他望着那道狰狞的纹身,“呵”地轻笑了一声。
山下的破河巷中,孩子们搬了凳子,坐在天地清明的雨后,打开书册,念起未学完的篇章。
天真的童音久久地在破烂的巷子中回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