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柳思明派人给李醒狮送来一瓶益气丹,此物虽不如纯阳丹那般‘服之百病不生’,却也是难得的补气上品。他每日服用一枚,如此四五天的功夫,身子已然康健如初。
李醒狮先前在三明阁大闹一场、连带着柳思明脸上也不光彩,柳门弟子大多对此心存介怀,因此这几天里、也只有杨云风来探望过一回。两人心知分别在际,交谈间少有笑语,更多的,则是相顾无言的沉默。
这天早晨、东方刚刚泛白,便有一道碧色剑光从天门峰升起,直往天云峰草庐而去。
神武宗号称‘无双剑府’,门人弟子各有其佩剑,锻造材质不同、仙剑色泽亦有区别,这道碧色剑光纯净无暇、望之隐生寒意,应是极品冰属仙剑无疑。遍数全山,也唯有段云逍那柄取材自北寒晶玉髓的‘冰鸾’、才能有这等品质。
碧光落地散去,段云逍收起冰鸾、正要敲门,却发现眼前这草庐竟是无门可敲。他一怔之下,就见李醒狮从里面走了出来,淡淡道:“段大哥来的好早。”
“李公子……你也起的很早。”
段云逍见他穿戴整齐、似乎早已准备妥当的样子,不禁心中暗叹。
“小弟先前每日都要去三明阁干活儿,此处相去甚远,不早起些是不行的,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李醒狮看了一眼晨间山色,收回目光,低声道:“咱们这便要下山了,是么?”
“是。”
段云逍轻声问道:“李公子,你身体如何了?”
“已经全好了,我们……我们去往何处?”
“北地,宁国。”
“宁国?!”
宁国乃是北荒小国,其前身正是《八荒史志》中曾有提及的‘狞族’。巫人北侵时,有部分中土百姓逃往北荒、与狞族混居,数百年繁衍下来,渐渐形成一国,并于大瑞弘明十五年改‘狞’为‘宁’,是为宁国。
“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耳听段云逍竟要把自己送出大瑞国境,李醒狮立时一阵心惊。
“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师尊才出此下策。”
段云逍答道:“李公子有所不知,大瑞雷部不仅自身手段了得,同时还辖制了一批修炼道上的高手,你身材甚伟、形貌极易辨认,倘若下山后继续留在大瑞,只怕安身不易。”
时人最重乡土之情,李醒狮自然也不例外,待仔细想想,似乎也唯有这样、才能真正远离大瑞雷部的威胁。段云逍见他面色凄然,忍不住惭愧道:“李公子,当日三明阁之事,其实是全因我而起。若非周师弟与赵师弟私下替我打抱不平,也不会让你陷入这般为难的境地,唉!”
“别说这些了。”
李醒狮轻轻摇了摇头,这些天他回忆过往经历,桩桩件件叠在一起、竟似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今日之局面,心灰意冷之下,已不愿再去细究其中因果。他呆滞片刻,轻声道:“段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段云逍想也不想便道:“你说。”
李醒狮缓缓说道:“我想先回东阳府瞧瞧,成么?”
“这……这恐怕……”
段云逍略作犹豫,苦笑道:“李公子,我明白你思乡情切,只是眼下谁也不知东阳府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我知道了。”
李醒狮不愿多求此人,淡淡道:“那么,这便启程吧。”
段云逍不料他如此心急,怔了怔,劝道:“咱们不赶时间,还是先向柳师叔他们告个别吧。”
“不必了,”
李醒狮摇头道:“小弟本就是俗世之人,来这仙山走上一遭已是不枉,眼下只是回到俗世中去而已,何必再多惹他人挂怀?”
段云逍见他坚持,点点头,也不再多言,招出冰鸾仙剑横于脚下。李醒狮轻轻抚过草庐那粗糙的墙壁,强忍心中不舍,转过头,毅然决然的踏上了那把碧色长剑。
到此为止了么?
到此为止了吧!
草庐上方的竹林中,缓缓走出一位青衣女子,她望着那道碧光破空而去、面色始终一片漠然。直到那光芒隐没于山峦之间、她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没来由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低落。
只是有些可惜而已。
柳夏这么告诉自己。
与此同时,站在冰鸾后端、满怀心事的李醒狮,毫无征兆的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以他此时的心境,本该掉些眼泪应景才对,这声‘啊嚏’便显得不太合时宜,正暗自尴尬,忽听段云逍问道:“李公子,是否身上寒冷?”
他御剑伊始、就在前方布下了一层无形气盾,高空寒风虽劲,却并未对两人造成太大影响。李醒狮干笑一声,打算重新把心情整理成先前的忧郁状态,不过很快,又被周围疾速退去的景致给吸引了目光。这不是他第一次体验踏剑飞行,只不过这种身临苍穹、渺瞰万物的感觉实在太过神奇,不管再来多少次,都没法叫人觉得腻味。
我……是否也曾有过这种遨游长空的机会?
柳姑娘没骂错,确是我不懂得珍惜。用一时委曲求全、换一番大好前程,说来这笔卖买真是划算的紧了,李醒狮心想,如果老爹泉下得知我做砸了这单生意,怕不是会气得托梦骂人吧?
曲直、对错、公道、仁义,这些东西分的太清、辨的太明,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柳伯伯待我那般亲切、总盼着我能有所成就,我却任性胡闹,他心中该是何等难过?俏儿那个丫头天生就是傻的,她根本不晓得赵云卓那个王八蛋是靠着作践她来戏弄我,我那番冲动出头,当真值得么?
可是……老爹他,至死也未曾向任何人透露旧友吕琰的去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只消退让一步,或许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就在这万丈高空之中,李醒狮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那最终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他人善待于我,我当牢记恩情;
他人恶待于我,我既同等视之。
一掷千金是我、锱铢必较也是我,我不是君子、也不是狂徒,我是李当忍的儿子,李醒狮。你神武宗有大道理,我商贾之家、自然也有一套明白账,无论过去未来、无论身在何处,遇事但求问心无愧足以,旁人好恶、与我何干!
李醒狮想通了答案,困扰心间多日的懊悔歉疚、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转头朝身后望去,纵然此时已经飞了半个多时辰,神武山那巍然的身影依旧壮观清晰,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历经万古轮回,冷眼旁观着世上万事万物。
我眼下在大瑞几无立足之地、神武宗也着急忙慌的撵我下山,李醒狮心想,不知到了那宁国之后,是否能待的长久一些?听说那些北荒蛮子与中土百姓混居之后,几百年下来,北地之贫苦大有改观,民智也日益开化,日常言语行止已与瑞人无异。或许到了那边以后,我可以先找些小营生做做,将来不愁没有机会重返家乡……
御剑飞行迅疾无比、远超世间寻常御风术,李醒狮暗自想着心事,如此又过一个时辰,再回头望去,已然无法瞧见神武山真容。时近八月,算来已出伏天,只是日间的太阳却仍显毒辣,他给晒的口干舌燥,又不愿张口叫渴,只好暂且忍耐。
便在此时,李醒狮忽觉身子下沉,不多时,两人已从空中稳稳降落在一处山涧。段云逍收起冰鸾仙剑,指着荫凉处说道:“李公子,我许久未曾带着人长时间御剑,眼下略有些倦了,不如咱们饮些水、歇息片刻再上路吧。”
他面色轻松如常,哪里看得出丝毫倦意?如此说法,纯是为了照顾李醒狮这个凡夫俗子罢了。后者最烦他这事事都体贴周到的样子,当即轻哼一声,自去溪边取水止渴。
略作整顿后,两人便一同来到树荫下歇息。说来不管在东阳府、还是在神武山,这两人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眼下,李醒狮半卧在树下、段云逍端坐于一旁,气氛不觉微起别扭之意。
“李公子,此处已经出了神武山界,再往前行便是江州城了。”
段云逍扭头看了李醒狮一眼,当先说道:“江州毗邻龙江下游、水路便利,各方旅人大多在此中转,城中或许会有雷部眼线。稳妥起见,咱们还是先往西行、绕过江州,晚间再寻个不起眼的村镇落脚,如此虽然有些波折,但想来至多十日,当可抵达北屏山。”
北屏山脉连绵万里、形如其名,乃是锦绣中土和北地荒原的一道天然屏障,大瑞和宁国之间、也既以此山划分国界。李醒狮嗯了一声,淡然道:“段大哥一向行事小心,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便是。”
段云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道:“李公子,我晓得你讨厌我。”
这话没头没脑、实在突兀,李醒狮先是一怔,接着挑眉笑道:“段大哥何出此言?”
段云逍淡淡道:“我先前一意孤行,不许杨师弟和柳师妹早施援手,等若是间接害了李当忍前辈的性命;而今次你被迫下山,亦可说是因我而起,你心中对我厌恶,我是很能理解的。”
自李家事发至今,他这番话不知在李醒狮脑中回响了多少遍,此时突然摆在了明面上,李醒狮不禁大为错愕,紧接着红眼怒道:“你竟敢跟我提起这些?!眼下人都没了,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了?!”
“我只是希望李公子能够明白,如此结果非我本意。”
段云逍看了他一眼,叹道:“那天在三明阁,我听了你对诸位师长所说之言语,事后也曾暗自冥思,往大里说,巫人北侵、祸乱锦绣中土,我山却只顾独善其身、未能兼济天下;往小里说,你李家遭逢厄难,我却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再则,周师弟与赵师弟先前刻意刁难于你,可最终却只你一人担责。以此种种而论,我神武宗岂止不近人情、甚至可说是无情。”
“段大哥不必自责,有什么样的师长、就有什么样的徒弟,我算是瞧的清楚明白了。”
李醒狮冷笑道:“倒不知你现下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究竟是何用意?难道你想迷途知返么?”
“我听了李公子那番激愤陈词之后,确实有所体悟,若用‘迷途知返’一词来形容、也算差相仿佛吧。”
段云逍听他指谪恩师,也不动怒,反而微笑道:“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兴衰自有其规律,以此观之,并非是神武宗门规戒条无情,实则天道本就无情。强弱善恶、寒风暖阳,皆是大道循环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神武宗既以‘道’为根本,所作所为,自然只求‘自然’二字。”
“直娘贼……这……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李醒狮惊的呆了,跳起身,怒道:“明明就是黑白不分、天生凉薄,偏说的那么好听!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却在这里扯什么屁的‘天道无情’,这难道不是你为自己、为师门开脱么?!”
段云逍见他气势汹汹,登时叹道:“李公子,你在山上也待了不少时日,可见过太极图是什么样的么?”
“见过啊,怎么了?”
李醒狮甚是不屑,太极图乃是道门之根本图形,莫说神武宗里处处都有,便连俗世那些坑蒙拐骗的神棍也少不了拿来使唤一番。
“那就是了,”
段云逍运气于指尖,凭空画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太极图,“你瞧,这阴与阳、黑与白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这世间万物一般往复循环、生生不息。无恶既无善、无黑既无白、无死既无生,此乃天地人物之通理,你若事事皆争、则不免事事皆输。”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李醒狮瞧得眼晕,不耐烦的别过头去,“我不懂、也懒得懂你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黑白有别、善恶有报,两者决不能混为一谈!”
“也罢,若依李公子所言……”
段云逍叹了口气,抬手散去半空中那副太极图,“……你父亲之遭遇,那是善恶中的哪一报呢?”
“直娘贼……”
李醒狮鼻梁怒痕大现,骤然握紧了拳头,“姓段的,你言语中若再提及先父,小弟纵然不济,却也非跟你拼命不可。”
“李公子,你一直怪我在东阳府时不肯出手相助,并因此冷嘲于我、讥讽于我,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也无话可说。”
段云逍也站起身,平静的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的年轻人,“只是,你心中始终是有一个答案的,看清它很不容易,却早晚都要看清。”
两人对视半晌,李醒狮后退半步,颓然坐倒在地,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爹之所以会有那般下场,我之所以会被神武宗赶下山来,全是因为我父子二人做的事情……坏了规矩。”
“是了。”
段云逍温声道:“李公子,你眼下能够直面内心,足见心性成长如何。日后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李醒狮抬起头、微笑道:“不过,段大哥啊,守着‘规矩’做事,就一定是对的么?”
段云逍惊道:“李公子……你……你怎地又有如此想法!”
“说来惭愧,我们东阳李家,别的没什么本事,就是会算账。我从五岁起就被老爹逼着学打算盘,深知指尖错之毫厘、整本账目就会差之千里。”
李醒狮伸了个懒腰,笑道:“你们道门讲究个‘顺其自然、无为而治’,那很好,只不过我们经商的整日跟银两打交道,‘对错’两个字是万万不能马虎的。只要是我们光明正大挣的钱,哪怕一个大子一枚铜板,我们也非算个清楚不可,至于最后是给人家打断腿还是索了命,嘿嘿,咱姓李的自己担着。”
段云逍开解了半天、却解出了这样一番怪论,偏偏听来还颇为理直气壮,一时无言以对。他怔了半晌,最终却也跟着笑了:“也罢,万物皆在道中、道亦在万物之中,李公子,倘若这便是你的‘道’,那便将之贯彻谨守吧。或许有朝一日,你亦能由此而体悟天之大道。”
“见笑,小弟不敢妄想体悟天道,也没那个兴趣,日后若能在宁国捞个财主首富之类的名头,那便知足了!”
李醒狮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纵然道不同,彼此间的嫌隙却已消弭无形。段云逍抬手招出冰鸾仙剑,正欲赶路,却突然面色一变,握剑指向不远处一株大树、朗声道:“何方高人隐身于此,请出来相见!”
李醒狮吓了一跳,凝神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入眼却空无一物。正纳闷时,树后缓缓走出一个中年人,那人白衣潇洒、仪态清正,正是神武宗掌门、白衣剑仙武思空。
李醒狮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这神武山大地主头子,他转头朝段云逍看去,后者也是满脸惊讶,显然武思空此番下山、便连自己徒弟也未曾告诉。
“弟子……弟子不知是师尊驾临,言语不敬,还请师尊恕罪!”
段云逍连忙收起冰鸾,上前几步、躬身行礼。
“云逍,你的修为又有所精进了。”
武思空额首微笑,“为师已然刻意藏气,你却这么快便有所察觉,可见你没有把葬林思过的时光虚度过去。”
“全赖师尊教导有方。”
段云逍恭声说道:“不知师尊此番下山,所为何事?”
“你之后会知道的。”
武思空看了李醒狮一眼,温声道:“李公子,接下来的路,由我来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