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因为常遇春作为先锋,要着手准备明日攻打集庆之诸多事宜,悟虚便在赶回来的蓝玉和江入海的陪同下,在军营中,随处参观。郭敏也随同而行。
悟虚本不知兵,但见军中旌旗招展、气氛肃然,中下层军官及军士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便也装模作样地在那里不住点头。倒是郭敏偶有说辞。转了半天,来到蓝玉见悟虚隐隐有点索然无味,便说道,“大师走了半日,眼下日中,不如先用过午食,休息片刻,再行安排。”
悟虚看了看郭敏,担心其吃不惯,那蓝玉仿佛早有预料,又说道,“大帅常言,军中各级要同吃同住,上下一心。不过大师和郭大小姐,却是贵客,衣食住行另外有所安排。”
听得蓝玉如此善解人意的话语,悟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又回头望了望郭敏,转身对蓝玉说道,“那怎么行呢?来到军营,自当遵循军中规矩。况且,我佛门中人讲的是众生平等,行走在外,讲的是随处化缘,若是贪着美食佳肴,岂不是让众军士觉得等级森严、高人一等?不妥,不妥。”便要蓝玉领着自己随处找个地方,与军士们同吃同喝。
郭敏,笑道,“这些却是矫情了。若是要如此平等,为何大师你不穿上军装,每日在营门站岗执勤?古往今来,那些帝王将帅,统军之时,偶有同吃同住之事,便被阿谀奉承之人,记于史书,称之曰仁。虚伪至极,不过是为了让军士上阵之时,为其卖命罢了。”顿了顿,看了看略显尴尬的蓝玉和江入海,“极端者,如战国时期的吴起为将之时,自己一人与军中最下层的军士,同吃同住,甚至有士卒有病疽,竟然为其吸吮。可士卒之母却是痛哭!”
这个典故,悟虚也是读到过的,正欲开口。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拍掌声,抬头一看,昨夜席上沉默不语的刘伯温,骑着一头小毛驴,缓缓而来。
那刘伯温,在小毛驴上,拍掌过后,身子微微摇晃,悠悠地吟道,“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於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吟罢,恰好到一米开外,刘伯温随即翻身下地,朝着悟虚和郭敏等人拱手作礼。悟虚等人还礼,问其要去何处。刘伯温答曰,刚从某处巡视而返,又说道,“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方才郭大小姐一番见解,倒是不落俗套,深得浩然真君的真传。”
浩然真君赵浩然,原先是儒门修士,及至真人境界,便儒道双修,方才迈入真灵一级。刘伯温,将道家宝典《道德经》里面的话语信手拈来,称赞郭敏及浩然真君,却是非常应景贴切。
悟虚对这位后世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刘伯温,还是抱有极大的好感,见自己的见解被郭敏和刘伯温所驳,也不恼怒,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却是小僧着相了。”
刘伯温一边牵着毛驴,一边和悟虚郭敏等人说这话,便将众人引到自己的住处,一一落座之后,便吩咐军士送来足量的饭食。
不一会儿,帐中青竹做成的案几上,便摆满了美食佳肴,有春笋、鲤鱼、青菜、香菇、牛羊肉,等。刘伯温等端菜的军士退下之后,又从身后取出一壶美酒,为众人一一斟满。
席间,刘伯温问道,“我观大师昨夜那净世青莲轮回阵中,白莲之上,青气流动,似乎是众生业力?”悟虚一惊,想不到这刘伯温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能看出这是众生业力。一般之人,悟虚只对其说是众生念力。所谓念力,只是愿念之力;而业力,则是包含有已成事实,因已成,果待结。此两者不但威力、运用不同,对持有施展者的影响也不同。
便拿悟虚法界青气之业力来说,不但有死去的江家村人与悟虚的业,到了后面,更有那些枉死的魏家村与悟虚的业,甚至那些被羌巴穆勒戮害的僧众,也因为被用来炼制偷袭悟虚的佛怨墨簪,而与悟虚的业。从某种角度来说,悟虚是业力缠身。好在这些都不算是悟虚作下的恶业,且又被悟虚以佛法发心起愿,回向为一种助力。
这些都是悟虚法界幽密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悟虚,摇摇头,笑而不语,反问道,“刘军师,乃是儒门修士,不知道如何看待这所谓的众生业力?”
刘伯温也摇摇头,笑而不答,复说道,“大师且伯温即可,当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东有张士诚、南有方国珍、西有徐寿辉、北有刘福通。大师要游历四方修习佛法,却是不知道欲往何处游历与修习?”
悟虚合掌道,“请伯温兄指点一二。”
刘伯温,双目微闭,手捻胡须,“伯温近日来,夜观天象,见东方青龙七宿,颇有异样。昨夜在大师演示净世青莲轮回阵之后,那角宿二星,更是光华大作,所谓天门大开。”
青龙七宿,光华大作,天门大开。悟虚暗自回味着刘伯温的话语,同时答道,“天下皆知,通象纬者莫如青田刘基。这莫非便是真龙天子下凡?不过这和小僧有什么关系?”
刘伯温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东方行,一步登天。大师若是往东游历,必有一番大造化。”
旁边的蓝玉等人初时,听得什么天门大开,东方青龙下凡,不由眉飞色舞,待听到刘伯温如此说道,却不由大吃一惊。那蓝玉当即抱拳说道,“难道说,刘大人要大师去投靠那张士诚?”
刘伯温睁开眼,看了蓝玉一眼,又对着悟虚和郭敏说道,微微笑道,“非也非也,东方当应在东海之处。”
郭敏笑了笑,对着悟虚说道,“刘天师,指点迷津,叫大法师你到东海龙宫去寻宝。”
悟虚却心里想到了先前白马寺元法大师提醒自己,郭敏的师傅浩然真君对自己暗藏杀机,不由抬头仔细看了看高深莫测的刘伯温,心想:该不会是把我诳出海,送给那赵浩然宰了吧?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说道,“东海普陀岛,乃是观音大士的道场,小僧心仪已久。日后,是一定会去的。”
正说着,便见有外面军士禀报,因为明日攻打集庆,军中有事,需要蓝玉等归部。
待蓝玉等人走后,刘伯温、悟虚、郭敏三人,坐在一起,便聊起了修士世界的事情。原来,这刘伯温早前是一介书生,博览群书,善养浩然之气,后偶然机会探秘覆船山,得到道家《六甲天书》,进而融合儒道之说,亦儒亦道。一身修为,不可以单单以境界而论。而刘伯温之所以,效身于朱元璋,也是算到自己的修行机缘隐隐在此。
刘伯温最后,也叹笑道,“莫说儒门,便是道门,如今也是徒留观星、堪舆、符箓、奇门、遁甲之术,真正的金丹大道,也是难以见闻。”
悟虚,不由叹:“崖山之后,儒门浩劫,其传承几乎断绝。后世儒修,若要追求大道,实在是千难万难。像伯温兄这样,虽然兼习儒道,却始终以儒修自居,实在难能可贵。”
郭敏,却在一旁插嘴说道,“据家师所言,其实自我大宋建国以来,儒门传承已经有危机,大儒纷纷隐去,只有程朱一家独大。而程朱理学,到后来,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却似乎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刘伯温点头道,“尊师浩然真君,果然是真灵大修士,慧眼如炬。所谓‘存天理、灭人欲’,便如佛门的一些苦修之法,委实难以契合众人根器。”
悟虚也点点头,说道,“‘存天理、灭人欲’,其实大道理也没错。不过儒门传承不足,难以于次第间,层层而上。譬如我佛门,不但讲苦集灭道四圣谛,而且有三法印,更有如《维摩经》这样‘示有资生,而恒观无常,实无所贪;示有妻妾采女,而常远离五欲污泥’来“弹偏斥小”,解说不二法门,又有如《楞严经》这样的详说五十阴魔以对应修行中的每一境界。”
郭敏嗔怒道,“好像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便是你们了?!我看着天底下的光头,多的是打着什么‘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的幌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更有甚者,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挂在嘴边。你说王法,他给你讲出家之人;你说四大皆空,他给你讲功德箱不空;你说慈悲为怀,他给你讲怒目金刚;你说四大皆空,他给你讲不要顽空;你说出家之人要戒贪戒欲,他给你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反正,你们这些穿着袈裟、出入宫禁的喇嘛,是怎么说怎么有理!”
刘伯温哈哈大笑,悟虚哑口无言,不由想到《法灭尽经》中的章句,心中莫名伤感。
正所谓
大道废仁义出,崖山后儒门阙。
佛涅盘法灭尽,天外天难忘却。
《法灭尽经》
佛告阿难:“吾涅盘后,法欲灭时,五逆浊世,魔道兴盛,魔作沙门,坏乱吾道;著俗衣裳,乐好袈裟五色之服;饮酒啖肉、杀生贪味;无有慈心,更相憎嫉。时有菩萨、辟支、罗汉,精进修德、一切敬待,人所宗向,教化平等。怜贫念老,鞠育穷厄,恒以经像,令人奉事,作诸功德,志性恩善,不侵害人,损身济物,不自惜己,忍辱仁和。设有是人,众魔比丘咸共嫉之,诽谤扬恶,摈黜驱遣,不令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