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报应
惊雷滚滚,惨白的闪电刺破窗户纸,把屋里所有物件都拉扯出个鬼魅的影子。
雕花的床头,女人掀开被褥,冒出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与半个光溜溜的香肩。
女人忽然喊了一声:“讨厌,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搞的,有点心神不宁。”趴在女人身上的男人顶开被子,扯了扯半褪的衣衫坐起。
女人从后背缠上他:“怎么了?”
男人摸着她滑不溜秋的胳膊:“也不知道老三得手没有。”
女人嗤声,突然间就意兴阑珊地滚回被子里去了:“连个十岁出头的黄毛丫头都降不住,往后还能指望他干点什么?”
“你别小看花魅,她被老四那怪物从小养到大,谁知道会什么妖法。”
男人轻拍大腿,似有点后悔的意思,“这事不该让老三一个人去办——怎么着,也得拖老二下水。”
想了想那个连舌头都没捋直的老二,毕家长媳金氏朝床顶翻了个大白眼,心道那才真是个废物点心。
毕大成忧心忡忡地把挂在帐子上的一枚黄符摘到手里,放到耳边听了一阵,然后嘀咕:“怎么半天都没出声了?”疑心它信号不好,于是晃了两晃,依旧没声。
金氏支颐打了个香喷喷的哈欠:“你操什么心呢,她就是会妖法,这几日也该饿脱了。不就是拔根舌头,又不是要了她命。”
“倒也是。”毕大成垂头想想媳妇的话在理,把黄符往旁一丢,重新钻进被子,捧起金氏雪白的脚丫舔上一口,“还是我媳妇聪明,亲一个。”
金氏被他弄得浑身发痒,“咯咯咯”笑着挠住他的头发,扬起脖子溢出个舒坦的低吟,突然胆大包天地来了句:“要我说,干脆弄死得了,斩草除根。”
正忙于吞吐的毕大成吓一跳,悉悉索索就顺她身体爬了上去,正色道:“花魅是老四的半条命,她死了,没人能好过。”
“拔她一根舌头,就能让我们好过?”金氏把他一把摁到胸上,眼里划过曼妙春光,“反正都不好过,先折他只胳膊再说。”
“唔……”
“等这胳膊长成翅膀,可就来不及了。”
“……”
夜里打了半宿的雷,老天爷跟得了肺痨似的咯了半天,却不见一滴雨。
绕着荒屋转了不下四五圈的毕三水终于一鼓作气跨进篱笆门,顶开松垮垮的窗户,打算先观察“俘虏”的情况。
刚巧一个闷雷打下,把他吓得一哆嗦,窗户“啪叽”又给合上了。他紧张地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冒冷汗,不经意从窗棱上扒拉下一张符,定眼看了看,正是老大毕大成从高人手中求得的锁音符。
这锁音符是仙门法符,包含一张正符,若干从符。正符贴在这间房子里,只要是这房子里的声音,便都被锁住,只有手上握有从符的人才能听得到里头的声响。正符刚才就贴在窗框上,至于从符,自然是他跟毕大成一人一张了。
锁音符能不能去邪祟保平安,毕三水没底,总之算张符,能够聊胜于无。他那张从符被丢在自己屋里没带出来,这张正符就不打算贴回去了。拿手摸了摸,“啪嗒”一声,终于有雨掉在了符上。
不过这雨,手感不大对。
黏稠。
毕三水揉揉眼睛,“啪嗒”又是一滴,这才看清了,符上的哪里是雨,分明是两滴红彤彤的鲜血,晕在黄纸朱砂符文上,片刻就把整张符给氤了个面目全非。
“血……血……”毕三水的脸色陡然惨白,正要抬头看,脖子下一空,眼中天旋地转,竟是整个头颅从颈子滚落,“咚”一声,掉进了这荒园的衰草堆里。
他身首分离,尖叫从口中溢出刺破电闪雷鸣的夜空,惊得毕家庄上上下下头皮齐齐一炸,便回归死寂。
金氏正颠鸾:“什么声音?”
倒凤的毕大成两耳不闻。
敦厚的毕家老二毕二木起来关窗户,就听睡在床里侧的李氏幽幽说道:“今儿的雷打得真叫人心烦,该不会哪个山头的妖怪挑了咱家的地头渡劫吧?”
“胡……胡……胡说。”
荒屋中央,蜷缩起来的少女从昏睡当中渐渐苏醒。
枯瘦的四肢像干柴似的叠在一块,她废了半天劲,才勉强打开,微微松动筋骨,却是再多力气也没有了。
她在哪儿呢?
花魅的眼神空洞洞地在荒屋里晃了一圈,从脑海最深处挖出被关进来前的那段记忆。
“……姓张的果真跟咱爹这么说?老四有仙根!”
“大哥,我真没听错。”
“这还了得,他要是能修仙,岂不让他翻天了。”
“就是这个道理。”
“噫……妖怪也能长仙根——谁!”
“你们……你们休想阻止他。”
“快把她抓起来,毕让她去报信。”
“放开我!”
“……现在怎么办?”
“大哥,要么先把她关起来再说?后园里不还有座空屋么?”
“……”
花魅冰凉的手贴到额头,这段不愉快的记忆被她默默按下。
毕家老四竟然能修仙?
真是个令人欢喜的消息。
天将蒙蒙亮,雷声不知几时已休。
“哐啷”一声巨响,把又昏沉沉的花魅惊醒,抬眼看了看。这荒屋的门被人给一脚踹飞了,少年欣长的剪影披甲持刀,出现在一片飞舞的粉尘里。
“花魅!”少年喝了声,旋风般刮到她面前。
花魅心中松了口气。
她素闻毕家庄是这方圆几十里的大地主,而且毕老庄主还是个一等一的风流人物。早年到底有多春风得意那是如人饮水,众人只知他浪子回头之前顺带惊了把天地——突然叫文士专门给他老人家写了本桃花传,把他人生长河里的破烂桃花都悉数写了上去。有一天他对月欣赏这本桃花传,由衷生出一阵无人共享的寂寞。心想老子当年他妈的怎么能这么快活,这种快活绝对不能一个人独享啊。世上的男子千千万,有多少人被压在妒妇悍妻的五指山下苦苦挣扎。老子得解救他们呐!不能给他们每人分个小妾,那就让他们看看老子的故事过过干瘾吧。
于是,大袖一挥撒出去一箱金子,把这本桃花传刊印无数发扬光大。到最后,弄得各地妖怪手上都人人有份,有段时间流水般地前来找老毕谈情说爱,把毕家上下吓得整日里鸡飞狗跳,连吃口饭还得提心吊胆地捧着碗问几遍您成精了吗?不是来找我家老爷的吧?
经此一役,毕老庄主被吓懵了,从此后绝口不提桃花传。谁提他就揍谁。
鉴于当时桃花传传播极为广泛,便是灵都皇城里都有人拿到,所以老毕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其中有这么一桩,格外引人注目。
老毕虽然风流,但并没胡来。家中正妻位子稳固,从不把女人带进毕家庄,也从没正式纳过妾。与他有过一段的女人大多好聚好散,于是也从来没有闹出什么几年后小妇人带着三岁小儿上门认亲的丑事。毕家老大老二老三都系正房夫人一个个十月怀胎所出,毕家上下有目共睹。
却有这么一位,老毕不光把人领进了门,竟还想给个平妻坐坐,气得正房夫人差点把房子都点了。虽然最后没有成功,可这女人还是给老毕生了个儿子。
老毕那个欢喜啊,前面三个儿子加在一块都没这么高兴。可他高兴没几天,有一日,冷不丁这女人就不见了。
他掘地三尺找啊,疯魔了般找啊……无果。
有人便说,老毕这是撞妖了。那妖怪生下儿子后没了法力维持人形,只能跑了。
儿子在膝下一天天长大,这说法就越甚嚣。
因为这小孩竟越长越俊俏,方圆几十里都没有比他长得更好看的人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毕也信了这个说法,打从女人走了五年后,他就再没管过这个儿子,常常见了面,也是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几无父子之情可言。
而这儿子的脾性似乎也应证了这个说法,孤僻、阴毒、残暴不仁……反正什么坏词儿都是为他量身订造的。这不就是妖怪的天性么?
人妖结合逆天而行,这是报应。
花魅面前,就是这个“报应”。
而这“报应”竟还生了仙根。
传闻几分真几分假,花魅不知,倒有一点没错,他的皮相是真好。
少年眉是眉眼是眼,穿了身黑衣短打外罩自制藤甲,素黑抹额半遮额心一点朱砂痣。左手提刀,右手一把捞起花魅,使劲晃了她好几下:“哎,吓傻了?”
花魅回神,软绵绵地勾住他脖子:“有点。”
“我去宰了他们。”毕肆青“啪”一下把长刀插回背后刀鞘,抱起花魅就往外走。
刚一步踏到门外,就听人尖叫:“啊——杀人啦,杀人啦……”
小丫鬟捧着脑袋疯了一样撒腿往外跑,转眼就不见了人。
毕肆青嗤了声:“我还没动手她就跑了。”怂人养怂婢。
花魅扯他袖子:“少爷,怕不是怂。”
“是吗?”毕肆青扭头一看,刚才踹门踹得急,竟没发现旁边窗子下倒着一具无头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