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浔州官道。
马车车厢中的左丘宁在一阵喧闹声中醒来,细听之下知晓是方护院在与旁人争吵着什么,想要坐起身才想起昨天出了邢府后,膝盖被胖子上药后用木板整个固定起来了,不能弯曲,刚一想动便是一阵剧痛。
出了邢府后左丘宁的神识便开始模糊了,只记得一回到满香楼便被熊依童催着上了马车,左丘沫淑一直搀扶着,由平怀宁为他料理内伤。
此刻左丘宁面容憔悴,二十年来的种种过往悉数在脑海中翻涌而出,父亲左丘安元的无视、怒其不争,母亲的厉声斥责都仿佛是昨日祸事的伏笔。
他艰难坐起身,撩起车帘便看到方护院手上拿着根长木棍,与一位酒摊的老板娘争吵不休。
估摸着是一大清早,酒摊并没有多少酒客。
左丘沫淑和其余一众家仆在一旁为方护院出言相助。
老板娘看见人多势众,面色自然有些犯怂,但还是叉了叉腰,挺了挺硕大的胸脯后扯着嗓子道:“别仗着人多跟老娘在这耍泼皮流氓,老娘十四岁就在这官道上摆摊子了,浔州的王校尉可是老娘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你们再敢扯皮老娘可要报官了!”
左丘沫淑听见这话气得俏脸通红,反驳道:“我们泼皮?你这母夜叉还敢恶人先告状起来了!就这一根破木棍你就要十两银子,你还要不要点脸?”
老板娘抿了抿嘴唇,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双眼瞪着铜铃一般大,无赖说道:“不要脸又咋的啦,这根梨花木可是老娘十四岁那年在恭武山上砍来撑招子用的,今天老娘话就撂在这了,十两银子,爱要不要!”
方护院嘴巴都快被气歪了,一撸衣袖,作势要打。
老板娘见状长嗯一声,目光如炬,宽厚的手掌一把拍得摊子乱颤,硕大胸脯直挺挺的向方护院撞去,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咋的了,还想动手啊,你打啊,你打啊。”
方护院被逼的连连后退。
左丘沫淑看着这母夜叉的泼皮行径气的连连跺脚,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一般,一脸无助的望向了酒摊桌子边的平怀宁。
平怀宁正在吃着白米饭,注意到左丘沫淑发来的求助目光后,轻笑摇头,看向了马车。
左丘沫淑这才发现左丘宁睡醒,忙跑到了马车旁,一脸关切地说道:“哥,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再多睡会儿吧。”
左丘宁摇了摇头,指着老板娘问道:“怎么回事?”
“方护院想要给你做个拐杖,挑了根木棍,想跟这母夜叉商量着买来的,谁知道她竟然要十两银子,真是掉在钱眼里了。”
左丘宁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给她便是,别胡闹了。”
“胡闹?这怎么是胡闹了?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明明是她蛮不讲理来着的!”左丘沫淑委屈道,眼泪马上就在眼眶中打转了。
左丘宁看着左丘沫淑泛黑的眼眶,料想昨夜这妹妹定是难眠,长舒了口气,揉着她的脑袋又轻声说了声:“给她吧。”
左丘沫淑再也止不住泪水,但还是应了一声,转身给方护院摆手示意。
方护院顿了顿,一脸讶异的看着左丘宁兄妹二人,最后无奈掏出了银两。
老板娘接过银子自然是笑颜逐开,打量着马车上的左丘宁嬉笑道:“还是这后生明白事理。”
左丘宁没有心情思量这些琐事,呆呆的看着左丘沫淑梨花带雨的俏脸,愣了半晌后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抱在了怀里。
随后便让左丘沫淑上马车再休息一会,差来方护院询问昨晚经过。
原来昨日众人是在浔州军甲的护送下才出了城,但是出城后平怀宁并没有让众人匆忙赶路,一晚上走的还算是悠闲,现在距离浔州城其实还不足五十里。
熊依童担忧邢家会派人追杀,后半夜策马返回城里打探消息。
一路上左丘沫淑都在埋怨韩八志瞎说大话,搞得胖子一晚上都是无地自容,最后无奈之下说是放心不下熊依童一个人回城,与她一道好做个保镖,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胖子和熊依童刚走,左丘沫淑又一直逼问平怀宁,是不是父亲让左丘宁来江南送死的事。
平怀宁面对逼问,一直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摇头不语。
直到清晨,他说是要等胖子二人返回,便找到了这么个酒摊,要了点吃食。方护院吃完饭瞧见了那根梨花木,便有了刚才的事。
左丘宁听完这些,无奈苦笑。
左丘沫淑在一旁并未入睡,听完方护院的叙述,狠剐了他一眼之后,又是问起左丘宁江南之行是否是父亲故意而为。
左丘宁静静看着自家小妹,眉目中复杂意味更甚,但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答道:“不是。”
不可言说之事,必将无言以对。
方护院旁观这对兄妹,紧紧握住手中长木,却不敢出声言语,主子的家事,怎是他一个下人可以插嘴的?
左丘宁让家仆搀扶着他下马车坐在了平怀宁身旁。
碗中白饭已尽,一颗米粒也不曾看见。
左丘宁呆看着平怀宁一如昨日柔和的脸庞,感慨良多,昨日事发时的胆怯、和邢义卿搏命时的失神、对父母的怨恨再次一股脑的浮现。
以前这些江湖风雨祸事,在旁人的嘴中听起来无比向往,只幻想若是身处故事中,会如何自处,如今想来便觉得可笑。
眼前这人,可是曾经搅得整座江湖都不得安宁的人间魔种啊,到底是经历了何种过往,才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
“这就是你们的江湖吗?”无数的思绪飘过,他却只问出了一句话。
平怀宁轻笑一声,回应道:“这江湖事中的愁肠百结比比皆是,不必多费思量。”
“万般无用是我,成事不足是我,败事有余还是我,该思量些什么呢?”左丘宁脱口而出。
“所有经历的意义,在于指引你,而非定义你。”
平怀宁一边说话一边抓起左丘的左手,青黑色的真气侵入体内,仔细探查后接着说:“你体内混元一气决的内劲已经被我尽数剔除,脏腑需要静养,而且膝盖骨的伤没有几个月是好不了的,回京之前的这段时日,没有要紧事就别下马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