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上一轮弦月弯弯的,给着带着几分冷意的黑夜中投下朦朦胧胧的光亮。
一到了这种时刻,那些潜藏在山林里的野兽和鬼魅便同时向这黑夜露出了獠牙。
挎剑饮酒的道士与一老一少行走在凄迷孤寂的山道上。
陈青烊原本一大早便离了蓟君的水天秘境,只是未曾料到葫芦里那以蓟江水运炼成的酒液后劲居然如此之大。
他一时贪饮多喝了些,被那新出的日头暖洋洋一晒,便顿觉周身骨麻酥软,眼前也飘忽忽的无法赶路,索性在山中找了块大青石就地一躺。
反正青天白日的也不怕碰到什么妖邪鬼祟,只是没曾想这一觉直睡的昏天地暗,睡的从日头高起成了弦月低垂。
好在道士四顾茫然,全然弄不清楚东西南北的方位时碰到了这两埋尸的…
嗯,姑且先叫山民吧!
“道长,前面就是我们的村子了,你今晚就在我家里歇息一晚,等明儿个太阳出来了顺着出村的大路一直朝北走,两日便能到蓟县地界。”
被汉子喊做‘三达’的老汉突然停下脚步,陈青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昏黑四野里,一片庄子掩在满目的葱茏间,在夜色中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下河村?”
陈青烊嘟囔了一声这个他从未在当地人口中听到过的地名,忽道:
“敢问老丈,可知道蓟县乔池山上的那坐‘飞来’塔么?”
“飞来塔?”
老汉浑浊的眸中透出茫然来,“乔池山我倒去过,可那上面光秃秃的只有林瘴,哪里曾听得有过甚么‘飞来塔’?”
“这样么。”
道士以剑鞘轻轻敲打着发酸的脖颈,又盯着低处的村子瞧了良久,才道:
“多谢老丈留宿小可。”
进了村子,想象中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景象没瞧见半点,反倒是各家各户都将门户关的严严实实,好容易有点点亮光从窗缝里透了出来,听见三人行进的脚步后便瞬间又熄灭了去。
道士的面色先是怪异,待拔开酒葫芦上的塞子小抿了一口,继而又变得释然。
韩老三的家在离村口不远的一处井沿旁边,推开栅栏门,茅草做顶,黄泥涂墙的院子里昏黑一片,独有只浑身黑的发亮的狗儿撒着欢扑进老汉怀中。
这狗尾巴摇的风车一般,正舔舐着主人的脸颊撒欢,待看到紧随其后而入的道士,忽地便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进了狗窝里面。
“道长见笑了,说来惭愧,老汉我解甲归乡后连老伴也没讨到一个,平日里干的又是替各村子殓尸的营生,日子久了,这院子更无人愿来,只得养了这狗聊慰残生。”
“老丈客气了,不妨事。”
“那我去打盆水来,道长洗把脸也好入睡。”
“小子野道人一个,哪来这般多的讲究”,陈青烊将要去寻木盆的老汉拦了下来。
“不敢叨扰老丈,还请快些歇息罢?”
……
夜已过半,整个村子都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屋檐下,池塘里,树梢中只有稀稀疏疏的时不时响起的虫鸣。
可这份和谐的山村夜景只持续了几个时辰,便被一片齐整的,忽然闯进村道上的脚步声所打破。
蒙昧夜色中,却是一队身穿皂衣的差役手持水火棍,风风火火闯进了村来。
皂头举着火把瞥向那一家家紧闭的门户,面上旋即浮起缕冷酷。
“一户户的,尽是些抗上的刁民!”
身旁随从马上接过火把,谄笑道:“这个点那些庄稼汉都该睡死了,算日子咋们已经有个把月没来下河村征丁,纵使有些壮丁躲进了山里,这会也该挨不住饿跑回家了!”
“还是你小子有主意,你说我怎么就想不出来这等好法子。”
“大人您日理万机,哪顾得上去猜这些刁民们想的什么。”
说罢随从将腰刀一把解下,喝道:
“都听了,衙门里给咋们下的人头数是五十个,今儿个说什么也得在这下河村解决一半!”
众差役齐齐应和几声,便提了棍棒散开,朝着那闭紧的门户挨家挨户捣去。
“醒了,都醒了!”
“朝廷战事吃紧,凡造册登过名姓的,十三上,六十下都要征发…”
……
屋雨漏痕斑驳的土坯墙下亮着一盏豆灯,陈青烊盘坐在榻上屏息吐纳。
随着呼吸声逐渐低不可闻,那些被他喝进腹中的蓟江水运方被炼化成一缕缕灵气,游走在四肢百骸的经络间。
这个过程重复的久了,他整个人也进入到半入定的状态之中。
忽地。
先是远处有一两声狗吠阵阵响起,继而整个村子豢养的狗儿先后扯叫起来。
陈青烊才从打座中抽回神来,就听得满村子都是鸡飞狗跳的喧闹声,继而又是连声的争执。
官差的嗓音恶狠如同虎狼。
“刁民,你家何以敢藏着十四岁的男丁不去造册登记!”
“这是连坐的罪过,你可知道嘛!”
老妇的哀嚎啼哭好似病羊。
“官爷,官爷!”
“我家三个,三个儿子啊,被衙门征去打那造反的禄球儿,上月老三才捎信来说两个哥都叫箭给射没了,前儿个里长又来了口信,说老三也叫军马给踩死了。”
“朝廷要征丁役我们没话说,死了的没法再活过来,活着的人这年景也是熬上一天算一天,可你们要是非要将我这小孙子也抓了去…”
哭闹中,妇人声音陡然变的凄厉。
“便将我这老婆子一并捉了,去打那禄球儿,去挨刀剑,去挡马蹄罢!”
屋内。
陈青烊眉头紧锁,刚提了剑将门一把推开,就见有个光着上半身,两肋嶙峋的老头颤巍巍攀上韩老三家的泥墙,正欲做势跳将下来。
道士顿时惊的神色大变,这老头瘦的跟麻杆一般,眼瞅着也没几年寿数,再要从这墙上跌下来,明晚韩老三怕是又得拉上一回板车。
他忙不迭蹿到墙下将那老头扶稳了从墙头接下来,睡眼惺忪的韩老三也被这动静惊出了房门。
待看清那翻墙扒壁的‘梁上客’,当即吓的连鞋也顾不得穿便慌忙跑了过去。
“白二爷,你老这是要干嘛!”
“狗日滴官差又来抓丁了,我今年还没满六十,要是叫他们寻着了定要给抓了去,你这院里没人来,先叫我躲一下…”
说着,便缩着身子要往韩老三房门口挤去。
恰在此时,那本就破烂的柴门被一脚踹开,却是皂头领着一队官差提了刀气势汹汹闯进院内。
“白老二,你躲在这里有什么用”,说着,皂头将手中提着的麻绳一甩。
“人家韩老三当年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凭着攒下的军功自然不在征发之列,可你今年才五十七,再敢乱跑,我便用这绳捆了你去!”
骂咧几声后皂头忽而面色大喜。
概因那个站在檐下阴影里的,穿着一身乌溜溜道袍的身影。
“韩老三,怎么没听得你家有这号子亲戚?”
面上疑惑仅持续了一瞬,那皂头便抽出腰间佩刀来,一步一步逼近檐下。
“正好今天的人头数还尚缺一人,便让本官拿了他,一道充数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