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南重赋
朱雄英的这种说法,让朱元璋心绪难平,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背了无数顶大黑锅,数不清的人在把各种罪责往自己身上推,就算自己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也不过是历代皇帝都会做的事,更何况自己还有那么多的功绩。
在这一刻,他算是明白什么叫放大过失,不谈成绩了。
“咱应该给江南减轻赋税吗?”朱元璋问道。
朱雄英沉默了片刻,“这个问题很复杂,减轻赋税是应该的,但该怎么减要弄清楚。江南赋重,不是苛待的问题,也不止是江南富裕的问题。”
朱标倒是有些困惑,在他看来,江南赋重的原因就是江南富裕,不在这征收,难道去贫瘠的地方征收吗?
“江南赋重的根源在于官田,而官田的赋税是比民田重的。”
“你的意思是,咱收了太多的地?”朱元璋的语气里透着清晰可闻的不认可
朱雄英察觉到了自己爷爷语气的变化,但毫不在意地继续讲解道:“江南官田数量的上升是一个逐步形成的过程。我在未来看过一些学者的解读,这个过程至少经历了三个时期。首先是贾似道实行的公田法,当时宋廷大量购买了江南一带的土地,成为官田,江南赋重也是从此开始冒头的。”
朱标赶忙冲进了自己儿子的房间里,找出了笔记本和黄金钢笔开始记录了起来。
“宋朝灭亡后,元廷没收了大量宋代皇族,官宦人家的田产和宋朝本身就有的官田,于是官田数量又增长了一个台阶。”等老爹回来后,朱雄英继续说道,“为了稳定统治,元廷在立国之初搞了一波赐田,但很快又没收回来,这一赐一收之间,元廷的官田就又扩大了数倍。”
朱元璋觉得这个做法很不地道,但又很对他的胃口。
“然后就是张士诚管理苏杭后,他也搞了大量的官田,他的做法是把全部宋元时期的官田收入囊中,然后他和他的手下还要继续征占大量的土地。所以在张士诚时期,所谓的官田数量又上了一个大的台阶,当时光苏州一府的税粮就达到了一百万石。”
这些数字朱元璋是非常熟悉的。
“最后就到了爷爷您这了。按照惯例,您打下了江南后,就把张士诚搜刮的官田并到了自己的账上,与此同时,江南地主不但与我大明离心离德,同时还继续兴风作浪,大肆兼并,诡寄钱粮等等。”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爷爷您自然是零容忍,双倍的那种。所以就出现了大规模地没收江南地主田产为官田的操作。这应该叫历史惯性吧,张士诚这么搞,陈友谅这么搞,王保保在河南怀庆府也是这么搞的。”
朱雄英也是无奈耸肩。
“经过这一轮的发展下来,到我们大明管理天下时,江南一带官田所占的比例就达到了当地田产的三分之二,而官田的税赋又是比民田高出很多倍的,所以江南一带赋重的原因就来源于此。外加上又是乱世,赋税之高本身就前所未有,所以江南一带的百姓在怀念什么呢?”
其实在这一点上,朱元璋是意识到了的,尤其是他记得,当初自己给官田赋税定额时,有地方耆老将陈友谅征收赋税的图册呈递给了自己。
这份图册上的税收定额高得离谱,真要是按照这个册子上的标准征收赋税,只会造成更大的动乱。于是他杀了这个想邀功祸国的老头,后来定下的税额也比原本的低了很多。
“咱已经不止一次降低官田的税赋了。”朱元璋说道。
“首先是减得不够多,因为原本征收的就高。”朱雄英说道,“其次是执行上的结果应该不好。我看过史料里大概说过,您在洪武二十一年处理过一批没有严格执行减低赋税的官吏。说明这件事在执行层面上是有很大阻力的。”
朱元璋低眉沉吟,他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更深层的问题。
“在明宣宗时期,就是四叔的孙子朱瞻基在位时期,试图减轻官田的赋税。但被户部驳回了。后来他为这件事专门找了当时的户部尚书胡灐,亲自监督,才推动了一次减赋。”
听到老四的事情,朱元璋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朱雄英失笑,继续说道:“朱瞻基之后,我们大明的皇帝就没人敢去减轻官田的赋税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大明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困难,再减赋,大明就真得破产了。”
朱元璋和朱标听到这,都格外愤怒,他们知道后世大明朝那种穷得响叮当的处境。
“所以关于江南减赋的问题,着力点还是在官田上。可现在的大明各方面开支都很大,社会也才刚刚稳定,所以在没有打开新的经济增长点之前,这种减赋又是难以实现的。”
朱元璋仰头一叹。他有些时候,虽然不多,但依旧存在,会暗自期望自己的大孙不要知道那么多东西,这样他就也不会跟着知道那么多东西,这样一来他就能按照自己原本的设想来划定大明的未来了。至于这些设想对不对,能不能沿用万世,这都不重要了。
毕竟它在当下是有用的,只要有用,就没有人能戳破自己的英明神武。
“关于新的经济增长点。”朱雄英继续说道,“张士诚的民心主要在商,他宽待商人这一点是您没有的,所以很多商贾自然更支持张士诚,外加上您又没收了大量土地成为官田,这就又得罪了地主阶层。于是您还能在江南讨到好吗?”
“而这又和我之前谈到的舆论有关了,无论是商贾还是地主,他们都掌握着地方舆论,所以您猜,他们有没有参与去塑造出一个新的张士诚形象出来,让老百姓崇拜呢?”
“该杀!”朱元璋这下更生气了。
朱雄英偷摸一笑,自己的爷爷现在好像把罗贯中的事给忘了。于是他加大力度说道:“事实上,您后来的确法办了一批,不能说杀,就是真正法办了一批江南富商,他们被这么一收拾也算是元气大伤了,而引子恰恰就在这个郭桓案上。”
朱元璋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是说粮价?”
朱雄英点头,“历史的确有记载,郭桓案之后的洪武十九年,应天府出现了米荒。这两者之前到底有没有联系,我并不确定。但当时大量商贾开始囤积居奇,各牙行推波助澜,粮价飞涨也的确是事实。”
说到这,朱雄英不免去想,自己爷爷在历史上借郭桓案疯狂刮地皮的背后,有没有这次米荒的影响。
“总之,在这一批您法办的商人之中,就有大明首富,沈家的家主沈庄。”
“沈万三的孙子?”朱元璋不确定的问。
“应该是的。”朱雄英答道。其实他也很困惑,自己的爷爷怎么会和沈万三扯上关系的。
因为真实的沈万三和自己的爷爷就不是一代人,两人相差应该有四十岁左右,沈万三和自己的太爷爷朱五四才是一代人。
所以什么比修城墙,然后因此得罪了皇帝被杀害这些事,都是不可能的。当然,沈家在发展到了洪武时代后,的确也成为了一个巨型财团。只是真正因为自己爷爷死亡的是沈庄,导火索就是这场米荒。
米荒结束后,出狱的沈庄看见了自己那被国家机器修理过一番的沈家产业,心如死灰,最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所以爷爷,道衍和尚说的的确是关键,那些被贪墨的粮食,您换出来没有?”
朱标笑了,“要是没换回来,这个张榕烧了那么多粮,你爷爷不急的跳脚才怪。”
朱元璋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也不怎么可爱了,什么叫急得跳脚。
“那就好,至少这次不会出现米荒了。”朱雄英说道。
“哼,米荒?”朱元璋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次咱要让他们尝尝什么是米荒。这些人的名单还有贪墨数额,咱一个个的都记着了,他们偷了咱的粮,还烧了咱的粮,就该赔!”
“爹,粮食他们没有烧成。”朱标提醒道。
“咱说烧了,就是烧了。”朱元璋强制纠正了自己儿子的天真。“这次咱按证据去抓人,抄家,总不能说咱是在刮地皮了吧。”
朱雄英竖感叹,黑还是自己爷爷黑啊,一鱼两吃。
“不过爷爷,现在道衍被推上了前台,那了解道衍本事的张榕会不会猜到爷爷玩了一手将计就计呢?”
“猜到了又能如何?”朱元璋冷笑,“他为什么能去烧粮,不就是因为那些贪墨粮食的官员地主们怕了,纵容他去毁灭证据吗?”说到这,朱元璋也是乐了起来,“你让咱做事讲证据,现在看来这法子还挺好,要是咱不讲证据了,这些粮食他们还不会主动去烧勒!”
朱雄英皱眉,“道衍如此推崇张榕,说明张榕也不是一般人,想必他不会坐以待毙。”
“他还能翻天不成?”
朱雄英不置可否,但他也想不到张榕现在该怎么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