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枫今日依然没去守备衙门,舒诚却送来了急函。
公函是湖广参将府发来的,说朝廷钦差将奉旨巡视湖广地震灾情,要各级衙门悉心准备,不可出乱子。
“钦差要来?哪个钦差?”向枫一时觉得有些意外。
舒诚答道:“就是在江陵抄张家的那帮人啊!抄完家后他们就转为巡视灾情了,听说府衙也都接到藩司衙门的急函,说明日就到黄州。”
“我靠!原来是那帮混蛋!”向枫气得爆了句粗口。
舒诚吓得一跳,幸好周围没有外人听到。
舒诚低声说道:“老大,那帮人得罪不起,你还是准备准备吧!”
“准备个球!等他们巡视完后再禀报,人都饿死了。”
向枫气得一把将那公函撕碎,转身进了屋里。
舒诚见向枫的情绪有些不对,心里顿时着急起来,怕向枫到时候惹祸上身,便去街上“馨园蛋糕”店找闻敏去了,要闻敏劝劝向枫。
晚饭后,闻敏对向枫道:“阿枫哥,我这几日眼皮一直在跳,起先以为是因小静不吃饭而起的,可这两日还是跳得紧——这段时日,你多注意些!”
向枫满不在乎道:“我没啥事,你不要担心了。”
闻敏蹙眉道:“明日,那帮人以钦差身份来黄州,以你的性子肯定不待见他们,今日舒诚找我一说,我就担心此事啊!”
向枫头一抬道:“他们哪是来察看灾情?不过是来搜刮民脂民膏罢了,我向枫还会去跟前献媚么?!”
“小敏就是担心这个呀!”闻敏走近过来扶着向枫的肩膀,“阿枫哥,你最近心绪急躁,心头着窝火,我担心你到时候会得罪那些人。”
向枫冷哼一声道:“得罪就得罪了,恨不得杀了那些个混蛋!”
闻敏抓住向枫的手,急急说道:“阿枫哥,你遇事冷静些!这是钦差,有先斩后奏之权,我们虽不用献媚,但也尽量不要得罪他们。”
看着闻敏那焦虑担心的眼神,向枫道:“嗯,你放心,我尽量离他们远一点就是。”
闻敏稍稍心安,可一躺下来,右眼皮又跳个不停。睡到半夜,她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吓得“啊!”的一声坐了起来。
“小敏,咋啦?”向枫闻声坐了起来问道。
闻敏喘了几口气,说道:“阿枫哥,我刚才做了个噩梦,说你......”
闻敏不忍说出梦境,转身将向枫紧紧抱住。
“阿枫哥,你一向顺风顺水的,这次是不是一劫?你真的要千万小心啊!”
向枫知道闻敏又在担心那些钦差的事,就安慰她道:“小敏,梦都是反着的,你放心,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随他们在黄州折腾,我到时候睁一眼闭一眼就是了。”
“嗯!”
闻敏抱着向枫,一时全无睡意。
第二日一大早,舒诚就过来报告,说钦差上午就到黄州,要黄州城里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各县县令在巳时赶去知府衙门口集合恭迎。
向枫说他知道了,让舒诚去告诉范茂山,到时候他自己过去,不用等他。
用过早餐后,向枫见时间还早,就绕道去了街上“馨园蛋糕”店。
蛋糕店重新开门后,生意还是好得很,一大帮顾客排在门口。
闻敏带着孟菊和张胖坨在店里忙活着,见到向枫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走了过来,问他咋有空过来。
向枫把刚才接到的通知告诉了闻敏,说时间还早就过来看看,让她不用管他。
昨晚没睡好,闻敏的脸色有些许憔悴,她帮向枫整了整衣衫,再次叮嘱他不要意气用事。
向枫点头回应着闻敏的话,又问了一下生意,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告辞闻敏往知府衙门方向走去。
到了衙门口,已有一帮人在等候,有同知、佥事、千户等,还有几个县令,大家都身着官服在那里交头接耳。见向枫过来,熟悉的人就朝他打了个招呼,不认识的人对他视而不见。
范茂山早就来了,见到向枫后就走了过来。
向枫问道:“他们啥时候到?”
“不晓得。”范茂山低声说道,“听衙役说,钦差大人昨日到了黄梅县,去了五祖寺上香,黄卫使和方知府提前赶过去陪了,今日还不知啥时辰能到。”
向枫这才注意到黄卫使和方知府不在现场。
向枫问道:“老范,是哪个钦差,你晓得不?”
范茂山示意向枫小声点,他看了看四周后低声道:“刚听他们说了,来黄州的是司礼监的张诚张公公,邱大人他们直接回京复命了。”
向枫“哦!”了一声,他晓得这个张诚,当年被万历皇帝当着卧底安插在张居正身边,专门搜集对张不利的证据,他先伙同他人扳倒了冯保,又唆使皇帝对张居正动手,这次抄家也是他在皇帝面前进言的结果,而且这次回京后他就会被提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可谓权倾一时。
明代历代帝王都有自己贴身的大太监,皇帝依靠他们驾驭百官制衡朝局,除了个别太监稍有良知外,大多数太监都是为非作歹飞扬跋扈之徒,他们近乎变态的心里滋生出千奇百怪的招术,大大地满足了皇帝和他们本人的需求,将阴损之道玩得登峰造极。那些太监里也不乏聪明能干之辈,他们未必不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前车之鉴比比皆是,然一旦权力在手,他们就如蛆蝇附屎粪般贪得无厌,全然不顾杀身之祸,大有“不能流芳百世,亦可遗臭万年”之心,而大明朝廷是易生屎粪之地,故亦能引来无数蛆蝇之辈。
在向枫心里,这个张诚便是如此之辈,即便他这次抄没张家没有逼死人,也不会对他有任何好感。
当下向枫也没再说什么,站在那里和大家一块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看看日头都近午时了。起先,众官员还有说有笑,这会都站累了,大家都有些焦虑起来。个别年纪大的站不住了,要衙役去搬几条长凳过来,再给大家提供些水喝。
管事的衙役不敢擅作主张,说方知府早有交代,要大家在此站候,不能入衙门里坐等,也不可饮茶,以免钦差大人看到了有失尊重。
当下有人发了几句牢骚,被身旁的人劝住了。府衙的同知在一旁不停地打圆场,让大家再克制一下,钦差大人应该马上到了。
群官无奈,只得打起精神继续候等。
又过了一段时间,已是午时正中了,今日是个大晴天,有些闷热,这群身着公服的官员早就发热冒汗了,衙门口连一棵树都没有,又不敢进衙门里歇歇,只得用衣袖遮着头顶,有的干脆摘下乌帽当扇子用,还有的实在是撑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不住地喘着气。
向枫此时已窝了一肚子火,又不好发作,见范茂山一额头汗也不擦,就让他去衙门里歇歇,说等钦差来了再出来不迟。
范茂山摆了摆手,说他可以坚持。
一群人就这样干巴巴地等着,肚子也饿了,一边舔着发干的嘴唇,一边仰着脖子往大道上看,都盼着钦差大人的身影早点出现。
正午都过了,已是日跌,终于听到了鸣锣开道打马呵斥声。
众官听得一喜,这钦差大人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于是立马强打精神整理衣冠,班列站好,一齐向着一方望去。
一顶八抬大轿在大队仪仗簇拥下徐徐而至,黄卫使和方知府骑马在前头引路,二十几个头戴圆帽身着褐衣皂靴腰挂佩刀的锦衣卫缇骑骑马在周围护卫,后面还有一群手持刀戟的步卒跟随,一帮番役举着肃静、回避、金瓜、乌扇、黄伞、彩旗和官衔牌,两个衙役抬着大铜锣,每敲十三下就大声吆喝几声,整个街上喧声震天。
街上的行人早就被清空了,民众都躲在自家屋里爬在窗户门缝里看着这难得一见的钦差仪仗。
仪仗缓缓到了府衙门口。
黄卫使和方知府翻身下马,疾步走到轿子面前跪在地上,喊道:“黄州百官恭迎钦差大人——”
衙门口那帮久等了的官员也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呼“恭迎钦差大人!”,头也不敢抬起。
向枫咬着牙慢慢地跪了下去,朝这帮人下跪,突然之间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屈辱,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舒服,可他又一时难以反抗。这是对权力的屈服还是对自身安危的屈服?或者兼而有之,你只能有了更大的权力才能打破它的存在——在这刹那间,向枫忽然想透彻了。
轿子落地了,半天却没有动静。
一名锦衣卫掌刑官打扮的人走到轿子前面,躬身说了几句,随后只见他挽开轿帘,一个身着红色飞鱼服的人走出了轿子。
此人三十来岁,微胖,肤色白净而无须,刚一下轿便张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抬头打量着四周,随口道:“俺的个乖吔!这就是知府衙门?方知府、黄卫使,别跪了,你们带路吧!”
他便是司礼监太监张诚。
黄卫使和方知府连忙爬了起来,躬身引路,衙门口的那一帮官员还在原地跪着。
方知府一边向张诚介绍着什么,一边将他引到衙门口,说水果点心已准备好,请他去里面歇息。
张诚也不理会方知府,转过身来清了一嗓子,朝着那帮官员大声道:“诸位都听着!咱家这次奉旨来湖广,除了抄没逆臣张居正的家产,还有一事,便是巡视湖广清除张贼同党。这湖广是张贼的老家,之前受过他恩惠的肯定大有人在。所谓兔死狐悲,想必有些人还要暗自不平吧?俺的个乖吔!万岁爷给了咱家风闻奏事之权,你们都听好了,是张贼同党的,主动承认,咱家向来慈悲为怀,认个错也就不计较了......”
张诚觉得有些口干了,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可对那些冥顽不化的人,咱家就没法帮了,有个啥罪还得你自个领着,我们东厂的‘点心房’可宽敞着呢!这么着吧,明儿上午,大伙都来这知府衙门,一个个跟咱家说清楚,说清楚了就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明儿谁都不许缺哦!”
张诚说完后,也不管众人,带着一帮随从径直进了衙门里。
众官跪在原地,个个心里直打鼓,不知道这明日过堂是吉是祸,有一个县令直接晕倒在地了。
这帮人果然不是真心赈灾的,不过是借此做幌子罢了。
向枫站了起来,拧着眉头用力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见范茂山还跪在那里,便道:“老范,起来!你又没事怕啥?走,喝酒去!”